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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的另一位才女--施松卿(著名作家汪曾祺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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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5-18 13:19:0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长乐的另一位才女--施松卿(著名作家汪曾祺的夫人)

作者:施行

我的姑妈施松卿是新华社对外部特稿组高级记者,作家汪曾祺的夫人。

当她躺在病榻上,依然是那样富有魅力。她的魅力不在于她的外表,而在于她的内在气质。她的气质体现在她那开阔的胸襟、绝顶的聪明、出众的才华和丰富的阅历。
她是我父亲的堂妹,生于1918年3月15日,比我姑夫汪曾祺还大两岁。

小时候,她先在老家福建长乐潭头大宏村,后又在南洋马来亚,跟着母亲四处奔跑。她父亲的收入按当时国内标准来说还是不错的,因此在老家起了房,买了地,日子过得还很舒坦。她还记得,爸爸寄来钱要到福州去取,妈妈没有文化,到银行后不要纸币,只要银元。银元又太重,拿不动,只得装在麻袋里,雇上两个挑夫挑回老家。一路上担惊受怕,生怕遭土匪抢劫。

在马来亚,松姑一家的生活倒也衣食无虞。她父亲很热心于当地的社会公益事业,后来成了著名侨领。由于他与当地群众打成一片,即使在日本人占领马来亚期间,到处捕杀爱国侨领,他也没有被人告发和出卖,他的身分始终没有暴露,而安然度过了那腥风血雨的三年八个月。

1998年我偕老伴佩庆,来到阔别了51年的道北镇育智小学时,还见到墙上挂着他的这张遗像。

松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3个妹妹,在兄弟姐妹中,她是绝对权威。对于她弟妹读书不用功的话,她是很严厉的。因为她年纪大些,还因为她的书一直读得很好,很受父母的宠爱。她先是在当地上小学,后来又到新加坡南洋女中。福州毓英女子初级中学读初中,以后又在福州华南女子文理学院附中和香港圣保罗女子学院读高中。她的学习成绩很好,上高中时还获得过香港国文比赛的第一名,这让她的校长大为高兴。她的体育也可以,游泳、羽毛球都不错,还是校排球队的,打二排中。

1939年,松姑来到昆明考入西南联大,和姑夫汪曾祺是同一年。在西南联大,松姑先是读物理系,和科学家杨振宁同过学。但是不久便觉得功课繁重,十分吃力,加之以后又得了肺结核,学业更是时断时续,难以跟上进度。于是,一年之后她便转到了生物系,想继承父亲的事业,向医学方向发展。当时联大学生转系相当普遍,而且理科、文科可以互转。

生物系的功课也不轻松,而此时她的肺病更为严重,只好休学一年,到香港养病,因为昆明的物质条件太差。当时她在香港没有什么亲戚,就挤住在一个高中时的同学家中,理由还很充分:“反正大家都是上帝的儿女”(她上的是教会学校)。设想到,病还没有全养好,日军发动了太平洋战争,攻陷香港,松姑只好带着病体返回大后方昆明。这一次,她又转到了西语系,因为学文科相对轻松一点,特别是她小时在马来亚生活,英语基础不错,有些课比较容易对付。就这样一直坚持到毕业。

松姑由于休学一年,学习又是断断续续,因此毕业时间相应延长到1945年夏天。毕业之后由于当时新加坡已被日军占领,家中经济来源中断,她当时的生活也比较窘迫。为了谋生,她到了中国建设中学教书,在这里遇上了汪曾祺。

关于与汪曾祺的结合,这里还有一段故事。最近读了当年她的老同学许渊冲教授回忆文章中数处提到松姑:“我第一次见到施松卿是在1940年9月的阳宗海滨。那时联大同学组织了一个夏令营,举行了几次跳舞晚会,跳的是圆舞和方舞,就是男女同学围成两个圆圈或者两个方阵,男外女内,手挽着手或背靠着背地边唱边跳。施松卿长得清清秀秀,淡淡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小巧玲珑,能歌善舞,行屈膝礼时显得妩媚动人,无怪乎有人说她是林黛玉了。”“据说他(指汪曾祺)在北京文联工作时,老舍说在文联只怕两个人:一个是端木蕻良,一个是汪曾祺。可见老舍对他的器重,认为他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可能。为了弥补他在外文方面的缺陷,他和外文系的女同学施松卿结了婚。”“联大男同学远远多于女同学,追求施松卿的男同学很多,如外文系就有赵全章和袁可嘉。赵全章也是一个才子,写的散文像何其芳的《画梦录》,1941年在美国志愿空军做英文翻译官的那时候,他的同班都是中尉,只有他一个人鹤立鸡群,评为上尉。袁可嘉是一个诗人,1946年就写过《沉钟》:“让我沉默于时空, 如古寺锈绿的洪钟, 负驮三千载沉重, 听窗外风雨匆匆;”后来他成了研究西方现代派文学的专家。他们两个人和汪曾祺都喜欢施松卿,都想月宫折桂;施松卿口里说:“中文系的人土死了,穿着长衫,一点样子也没有,外文系的女生谁看得上!”但她并不爱外文系的散文诗,却把桂冠给了中文系的小说家汪曾祺,让袁可嘉“听窗外风雨匆匆”去了。后来我送他们联大回忆录《追忆逝水年华》时,在扉页上写了两句:

同是联大人,各折月宫桂。”



谈到大学的往事时,松姑常常很得意地说,在西南联大,人们叫她“林黛玉”,因为她长得挺清秀,淡淡的眉毛,细细的眼睛,又有病,一副懒懒散散的样子。还有叫她:“病美人”的。当然,她的本意不是说自己有病,而是有病时尚且如此之美,没有病就更不用说了。松姑在外面给人的印象确实不错。就是晚年和姑夫一起到外地时,也还是头是头,脸是脸的,很有风度。女作家铁凝说她像伊丽莎白女王。在她临终前躺在病榻上,护士还说,这老太现在尽管病到这个地步仍然是眉清目秀的。

1947年,她从云南回到长乐乡下,那时我刚从南洋回来,正在乡下度假。在这段时间里,我们大大小小一大帮子人,整天簇拥着她,要她请客到离家不远的潭头镇上去吃馄饨。有时我们又一起去游泳,个个晒得像小黑炭似的。现在我还保存有一张当年拍的“游泳归来”的照片。

有时也有例外情况。“文革”后期,一次,邮递员到家里送包裹单,需要签名。松姑开门,邮递员上下打量了一番,犹犹豫豫地冒出一句话:“老太太,您识字吗?”。那天她上穿一件旧毛衣,下面是一条没有罩裤的棉裤,颜色还是绿的,活脱一个家庭妇女。她在家里经常是这样的装束。

到了后来,松姑的精力也越来越不济了。我从上海给她寄来的300元稿费,可她一转眼之间就把凭据弄到不知去向,丢了就算了,可她偏偏把凭据上的号码又告诉给邮局,这下可糟了,原本还可退回原处,这下,可被人冒领掉了。又一次,有位师傅来家帮忙修理东西,临走,她拿着一瓶酒,对那人说:“师傅,这瓶酒带回去喝吧!”当家人回来才发现那是一瓶价值几百元的五粮液酒。最后,当我在病床上再看到她时,她已是面目全非,语无伦次。我问她,你还认得我吗?她说,“你是特务,是陈希同的人。”弄得我哭笑不得。

至于松姑,虽然很少谈及个人隐私,但不经意中也透露出在联大时与一些男同学有所交往,其中和一个福建同乡关系不错。此人是历史系的,毕业之后便出国留学了,走后还从美国给她寄来治病的药。当时这种药十分稀贵,于是她转手便把它卖了,贴补生活费用。两个人虽然远隔重洋,再想进一步发展什么关系好像难度很大,可是有一年她在上海就接待了这位来自太平洋彼岸的神秘人物。那天,我到延安饭店看她,他说有一个同学从美国回来,正在复旦大学讲学,当时她讲话的神情神秘兮兮的,很像年轻人就要见到恋人时的那种神情。后来我通过了解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原由。

我的松姑是乐于助人的,1974年,我在北京编撰《英汉农业机械词典》期间,她要我帮她为单位里的一位同事介绍一个对象。为了此事,她约双方在自己家中会面,姑夫也为此忙乎了一整天。

有一年,她到上海出差,不去住星级宾馆,却屈尊住在我们大通路旧屋阁楼上,尽管条件很差,但他的心情却很好,整天聊个不停,她对我说,南洋有许多事情很有趣,将来,我们一起来写本小说,可惜她这个愿望最终没有能实现。

我每次到她家,不管是在北京甘家口,还是在蒲黄榆,她都是那样热情接待我,都有许多说不完的话。最后一次我到他们虎坊桥新居,松姑已住院了。由此,也引出了一段不小的遗憾,那就是,我1973年就认识了汪曾祺,可是几十年,有数十次见面机会,却没有一次能和他好好谈谈,而所有时间都是和松姑海阔天空的神聊,汪曾祺却躲在他的房里干他自己的事。每次告别的时候,她总是穿过天桥把我送到公交站头。最使我无法忘怀的是:1997年我突发胸闷,在电话中告诉了她,一天,她特地打电话给我老伴。她说:“佩庆,你要好好照顾施行,不可大意!”那知道,现在,我依然如故,而她却远离我们而去,她的这些话竟成了最后诀别的遗言。
 楼主| 发表于 2007-5-18 13:31:03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北京)施松卿: 虾蟆
施行 @ 2005-10-26 12:27


      
      扁扁和他的女儿住在区里----乡下人管区公所叫区,村里唯一的\"机关\",地方是原先的节孝祠。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节孝祠像一个给扔在屋角的簸箕,再也没有人理会它了。大门永远锁着,而且看样子要永远锁下去,连87岁的老乡长也不知钥匙在什么地方。可是门关得也并不很实在,两扇门像一个八字,当中豁出一道宽缝,两边各有几个小小污垢手指印子,似乎正在往前头推撑,而一面有眼睛尽力的向里头张望。里头是一片荒凉,正殿和两边厢房的屋顶都透了天,黄霉天,可以听见寂寞的雨点从容往下滴;院子里的野草长过了台阶,除了仍矗立乱草堆上的几座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青石砂石牌坊之外,节孝祠一点也不像节孝祠,……或者正像一个节孝祠。大概就因为这原故,一年前那个穿黑中山服,带着几件行李似的带着几个兵来设区的专员,一看见乡长便向他商量借这地方。他跑过20来个乡村,有经验,知道问乡下人借一间小得只能住一个人的堆柴间他会跟你拼命,一个大家都有份可是大家都不管的地方他们会大大方方地借给你。从此以后,\"区\"代表了节孝祠。乡下人爱说\"区\"这个字,连到附近田野里牧牛的孩子,碰到异乡人问路,总高高兴兴地回答:\"一直走,到区跟前转弯就到了。\"他们说\"区\"时把嘴唇往外推得高高的,像学会了用一个生字,心里感到一种满足,一种快感。

       扁扁在区里住之后,来找他帮忙的人愈来愈少了。以前住在自己家,除了风湿病特别厉害的的日子,他可以算是村里一个忙人,不说别人,先就头发稀白的依良婆婆,三两天就来找他一趟。依良婆婆的儿子在镇上卖西瓜,一到太阳下山,对她是命的儿子还不回来,她便从家门口的小竹椅站起来,挪动她那双小得永远站不稳的脚,开始一趟对于她是辛苦的旅行。她走出厨房,把小门掩上,沉重地跨过一道经年干着的沟,走不几步路,到昆昆家开的鸦片馆面前,停了下来。这是一所单独的小房子,没有一处不蒙上一层黑黑的灰土,屋顶碰得着头,墙也歪了,门永远关着,让人想到躺下来姿势没来得及摆好就睡着了的孤单肮脏的醉汉。依良婆婆靠在歪墙上歇一歇,缓一口气,然后渡那一片横在面前的全是碎瓦的大广地,她渡广地时真像汽船渡浅滩,锐敏地感觉自己身体的重量。两只眼睛一心一意望着地面,深怕有块大瓦片顶着绣花鞋尖,把整个人绊倒,广地的尽头是几棵细细的玉米,饶过这些玉米,便看得见扁扁黢黑的门了。扁扁的门总是掩着,可是从来没上过锁,一年到头都显得很寂寞的样子。门的左上方有一扇也是黢黑的小小格子窗,窗格上满是陈旧的蜘蛛网。依良婆婆双手攀住门框,吁吁喘气,用胳膊把门轻轻推开,把头探向门内的一片黑。

     \"依扁,依扁在家吗?劳驾上街叫小犬回来,告诉他晚饭都摆在桌上了。\"

       扁扁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院子里每家低低的厨房都已探出了头,探出了身子。

      \"扁扁上街吗?\"一片娇细而欢欣的声音。

       扁扁一跨出了门槛,还压着眼睛,立刻被菜篮子,布袋,大油瓶小油瓶包围了,他一面接过那些篮子瓶子,一面开始运用在黑暗里半天不用的脑子,大瓶装醋,小瓶装煤油。黄鱼搁篮子里,番薯米放布袋里,他还得接过一把把的旧钞要把它们点清,再一家家地分开,他不慌不忙,有条有理,永远是谦和地驮着背,不断地点头,从来不耐烦。女人饭后做针线聊天,都希望自己的丈夫暴躁能换得扁伯的一点耐性。

       家里没有了男人或男人出门的人家,水多是由他挑的,她们的水缸见了底,便叫他来了。看扁扁挑水真苦,挂在扁担两边的漆红水桶已经很有分量,还装着满满的水!扁扁一到挑水的时候,肩膀耸得更高了,他望着面前,眼珠子直楞着,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也不想看,遇有熟人跟他招呼时,他看也不看一眼就哼了一声。他的身体,他的脑子,只感到一种东西,水桶和水的重量,他细瘦的脚蹒跚在两个圆圆的水桶中间吃力地上台阶,过瓦堆。看样子你以为这是最后一趟了,他再也挑不动了,可是一会儿你又看见他,还是那个样子!扁扁一天里比较轻松的工作是找孩子,年轻的寡妇坐在门前做活,猛地想起半天不见的孩子,便让他去找。他对于小的孩子们最熟悉了,知道他们离不开那几个地方:在祠堂的弄子里捉迷藏,坐在大釜官石阶上唱山歌,逗留陈家院子外,用石头子打人家乘在墙外的香石榴,再不就是到田里去了,捉泥鳅,小河里捞虾,偷偷地背着母亲在池子里学狗趴式游泳。做母亲的何曾不知道儿子的活动局限在这么几个地方呢,可是就没法子去找他们,一个年轻的寡妇不像三姑六婆那么乱跑的。

      村上死了个无亲无戚的单身汉,对扁扁是个节日。单身汉死去是最可怜的了。棺材不能摆在大殿里,变成鬼也没有子嗣供奉,肚子老饿着饿着,结果脾气变坏了,成为最凶的鬼。一到鬼节,乡下人常听见他们叫,声音叫得又急切又凄凉,一直叫到深夜。那家人家死了单身汉,男人深感惋惜,说他生前不该不结婚,女人们提起来脸上的表情总是很复杂。扁扁不知殓了多少个无人收殓的单身人,有的是来自异乡的手艺人,通烟囱的,修屋顶的,有的是地地道道的本乡人,家里丁口疏,就剩下这么一颗种,穷得无力结婚,一死去一门都光了。扁扁替死人收殓再细心没有了。他生怕惊动他似的,轻轻为他擦身子,换衣服,找把旧木梳为他梳头上的头发;他还烧香供饭,把自己当作死人唯一的亲戚,只要办得到的他都为他办了,有意对死了的人好一点。而在做这一切时,一点不觉得自己的低微。棺材钉死之后,镇上雇来的挑夫,连他,4个人,把它抬到荒凉的墙根角,铺上一层稻草,让死人在那里风吹日晒去过21天。过一会儿,专门爱看闲事的一些女人就会看见扁扁挑着一挑破席子包着的东西从死人家里出来,这些东西现在全归他了,公认的,没人能反对。他走出村子,到离镇很远很远的小村子里去,挨家挨户卖他得来的遗产,回来的时候总在第二天,腰里塞着钞票,空着两手。那几天,扁扁有机会到镇上去,必多带一个小酒瓶,这酒瓶是他的。一年里头穷着的时候多,只有这种时候才有资格装上那么几两的白干。一有酒喝,扁扁唯一的多年朋友----养鸭子的泉利,被请来了。泉利长得矮矮胖胖,光光的脑袋,圆圆的脸。他坐在扁扁对面,一只脚翘在椅子上,一边用短短的手指剥花生,一边发出洪亮的,满足的笑声。

      泉利自从一有记忆起,就跟鸭子在一块儿过生活。村里人都说他喜欢鸭子甚于他的儿子,有一次他6岁的儿子不知怎么捏死了一只小鸭子,泉利跟他发了整整两天的脾气;他赶着鸭子从村里路上过的时候,野孩子一看见都会很快地让路。他一年里头只有10几天的工夫不跟他的鸭子在一起,七月十五日是鬼节,那一带的风俗是家家户户宰鸭子,泉利两个星期前就每天挑一担最肥的鸭子到镇上去卖。卖鸭子时他的细心都表现出来了,他从不把它们从笼子里倒提出来,总十分爱惜地用两手把它们抱出来,鸭子在他面前总服服贴贴地,很少是被惊动了扑着翅膀地离开。泉利一面跟顾客讲价钱,一面还不自觉地用手抚摸站在他面前的鸭子,鸭子成了交,看见顾客倒提着鸭子的脚走了,他身上流过一道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几个月来那么细心的照料鸭子是白做了,他即刻把亲切移到笼子里其他鸭子身上,不忍再看那只还在还扑着翅膀挂在空中孤单的鸭子。泉利到镇上卖鸭子的时候,家里剩下的鸭子托扁扁照料,扁扁照料鸭子的方法是泉利先用竹箅子把鸭子围在水边,他坐在山脚,手里拿着泉利的竿子,对着100多只不耐烦得没命叫的鸭子看,也难怪鸭子叫,它们平时在湖里游来游去,在泥沼里摇摇摆摆地大踏步子,现在紧紧地挤在一起,动也不能动。扁扁心里跟鸭子一样地烦,他真想到哪里走走,就被这些鸭子栓住了,从一早到傍晚村子里炊烟四起,泉利移动着的身体才会出现,一面接收他的鸭子,一面兴奋地滔滔不绝地聊他卖去的鸭子。

       搬来区里之后,扁扁又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渐渐不为人所照顾,所关心了,连泉利他也很少见到,他最后一次见到他还是一个多月前他搬家那天。搬家那天,扁扁门口第一次围了那么多人,许多是来看热闹的,大家都知道扁扁因为穷,因为自己的老房子换了八担的欠谷,要搬到区里去给人家看院子,换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地方,可是很奇怪,看热闹的人都很沉默,他们围着扁扁,看他收拾东西,很像看着一个要动身到很远很远地方的朋友理着行李,说话的只有几个女人,有的不断地嘱咐他要小心,有的是母亲叫儿子替扁伯搬搬东西,\"搬到区门口就放下来,千万不要进去啊!\"扁扁那天的确有点心乱,觉得自己要去一个人人都认为不妥当的地方,忽然感到很孤单。

      区设立后不久,乡下人对它的新鲜感逐渐没有了,他们怕起这机关来,因为里头常住着区兵。雄赳赳的区兵不是本地人。他们一听说谁家兄弟因争财产而打架,或哪家媳妇跟婆婆不和睦,\"起娘家\",便荷着枪从不知什么地方来了,来的头一天晚上照例大吃大喝,到小铺里赊酒赊花生,出来玩的时候,遇到谁在赌钱抽大烟也就顺便抓到区里去,得给他钱才放你,女人尤其怕他们。扁扁搬家那天,他的12岁,可是长得跟他一般高的女儿一清早就坐在门槛上哭个不停,就为了搬家前几天,老有人跟他开玩笑,说他搬到区里去一定会让区兵抱去睡觉。区公所的大门即使是敞开的日子,荷着锄头的乡下人也还是低着头过去,稍微好奇的也不过斜睨着眼睛……因此依良婆婆即使头发稀白了,在最想念儿子的当儿,决不会想到区里去找扁扁上街,至于那些年轻的女人,渐渐地把以前扁扁作的事情摊分给别个新的人了。

      新住处使扁扁最不满意的就是屋子窗户太大,而且窗户上没有格子,里头看见外头,外头看见里头,都清清楚楚。他跟荷妹说,太通风了。有一天他们两人在唯一的破箱子里找半天,找出了一块旧布,想把窗子遮上。遮了半天,还是露出一块地方可以看见院子,屋里还是亮的,屋里一亮他白天就睡不着觉,眼睛刚一闭上便又张开来,这使他充满烦恼,他常常闲着没事,躺在床上想他以前的家,以前的家多好,黑洞洞的,一进去便像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新家院子里的几棵老树给风一吹,老是发出沙沙的声音,他觉得不习惯极了,他小时候在瓜田里睡过,番薯园里守过夜,就从来没跟黑黑的树堆草堆离的那么近的睡过觉,他感到有点困惑,感到寂寞。

      荷妹搬来之后,好像比她父亲容易适应新环境,她很少在家。每天下午,看看太阳快走近远处的狮子峰,她就把手里正搓着的麻线往地上一扔,拖着往上翘的五寸长的小辫子往外跑。出区公所大门,往左拐,不多远,是乡下人囤粪的小土坑,坑口圆圆的,远远看过去像10几个临时掘成的小井。粪坑边上长满了开小白花的棘草,荷妹常常一个人蹑手蹑脚去捉停在棘草叶上的大蜻蜒。过了那些粪坑,是一望无际的稻田,荷妹捉蜻蜒捉累了,便轻快地沿着石板路跑到嵌在田里的池边,聚精会神看人家摸池螺,钓虾,老农夫网鱼。有时她独自爬上她父亲替泉利看鸭子时所坐的山坡,数东歪西倒的大石头,她在这块石头上坐坐,又换一块坐坐,哼着不知哪里学来的调子;有时就靠着松树,发傻地看狮子峰顶上的落日。太阳慢慢沉到山背,荷妹心想山那边的村子这会儿一定美极了,亮极了,她还喜欢捡地下的松球,常常捡了满满一衣兜带回家,背着父亲掷到灶里烧,有一天荷妹正拿着一块小石子,仰头找一只叫了半天而看不见的讨厌的乌鸦,她的眼角突然一亮---粪坑那面走出来了几个孩子,穿着白极了的衣服和短裤,脚上是跟衣服一样白的鞋。他们都比荷妹高,只有那个穿花裙子,头上有蝴蝶结的女孩长得跟她差不多,他们唱着荷妹从没听过的歌穿过那些土坑,走到头一块田的田埂上挤拢着停下来了,最高的一个鞋也不脱就跳到田里去,蹲着身子用一只手在地上抠。荷妹张大眼睛,忘记了还在头顶上叫的乌鸦,她看见这些孩子手里都拿着一根短短的竹竿,忽然明白蹲在田里那个男孩子一定在捉头一只虾蟆----他们钓虾蟆来了。头一只虾蟆是钓千万只虾蟆的饵,只需把它的腿撕下来,系在线的一端,就可以像钓鱼那样钓许多小虾蟆。他们的竹竿都很光滑,都很白,装虾蟆的布袋有白的蓝的,都很新,有蝴蝶结那女孩的布袋上有好些红红绿绿的花,好看极了,荷妹心里说不出的羡慕,钓虾蟆多好玩呀,傻虾蟆看见面前抖动的自己人的腿,还以为是正在飞的蚊子呢,一下子就扑过去了,还没来得及后悔,便发现自己被关在布袋里,什么都看不见了,荷妹忽然想起她好久没钓虾蟆了,自从那只白鸭在七月十五被宰之后,家里再也没有养过鸭,父亲说鸭子贵。白鸭还在的时候,她天天下午也来这里钓虾蟆,钓了满满一口袋拿回家去,一进门,鸭子迎上来,嘎嘎地叫着,她高兴地把一只虾蟆重重地往下摔,虾蟆晕过去了,不动了,白鸭扁扁的嘴凑上来,不几天白鸭便吃肥了。呵,那些人的竿子怎么老不动?一定是不会钓!他们得抖动竿子呀,要抖动虾蟆才看得见那条腿,虾蟆的眼睛小,荷妹心里很想过去教他们钓,可是她害怕。那些人在田埂边逗留了一会儿,又唱着歌去了,荷妹心里有一点点失望。

      荷妹回家去,告给父亲听城里人钓虾蟆的事情,刚才在山坡上的害怕全消了,她说得极其自然。声音很大,她念念不忘那个有蝴蝶结的女孩,说她很俊,她兴奋得两颊泛起了红色。扁扁坐在饭桌前,一只脚翘在椅上,毫无胃口在吃摆在面前的黑番薯米饭,他一句话也不说,毫无表情地看着他的女儿,只有在荷妹要求他买只鸭子给她时,他才开口问荷妹他们以前用的那个虾蟆袋子是不是还在,他在想缸里的米,缸里剩下的米只够吃明天中午一顿的了,明天晚上的呢,那里借去?

      搬进区公所之后,区公所的大门像是把他吞噬了,把他跟全村子的人隔开,有时他也跑到老主顾的家里去,希望他们碰巧用得着他;可是村上人家日常生舌循环不像城里人那么有规矩,你跑去的时候,也许她水缸里的水还满满的,还能告诉你会哪天用完;桌上的菜还可以吃一顿吧;要他们用你得像瓢子那样,随时置在他们身边,他们需要你那一刹那你得在。他常常串门串得毫无结果,便拖拽着沉重的脚步到那棵长满须根的大榕树下休息。大榕树下是扁扁除了家里唯一休息的地方。离开榕树影子不几步路口有口水井,是附近女人常来的地方,她们洗菜洗衣,离不了这口井。扁扁自以为是贪的榕树的大影子,以及一阵阵凉快的风,其实他还希望有熟人看见他,叫他帮忙作点什么。井边的嘈杂是一阵阵的,到最后一批洗好了衣服的女人一个个提着衣服去了,井跟它里头的水一样,渐渐摆脱了打扰,平静下来,恢复了数千年的老样子。刚才打上来洒在井沿的水在有节奏地往井里滴,发出寂寞的声音。走远了的女人的背影一个个消失在黄昏中,井的四周此刻没有人,只有在榕树影子里渐渐模糊的扁扁,凝视着几只永远在污潭里进进出出的鸭子。这几只鸭子像是没主的,一天到晚在脏水里泡,没命地用微红的硬嘴在污黑的胰子水里攒,半天攒不出一只蚯蚓,不满意地嘎嘎地叫个不停。扁扁常常单独对着这几只鸭子,看看黄昏渐浓,四处炊烟升起,还没有人把鸭子带回去,很为鸭子埋怨它们的主人,觉得他太冷落它们了。

       那天晚上,扁扁一夜没睡好觉,他在打算第二天的晚饭,还有第三天,第四天,无数天的,怎么办呢,日子还长得很。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把可能借钱的地方都想遍了,想不出一个他有把握借到钱的人家。泉利可能借给他,泉利有钱,一年到头吃得起白米饭,可是扁扁怕他老婆。上次他问泉利借两斤米,先是答应了,一个孩子把他叫到里间去,半天半天,泉利出来了红着脸告诉扁扁,说米缸已经没有米。泉利是他最好的朋友都不肯借给他,谁借给他呢?

       他忽然想到陈家借去!陈家是村上最阔的人家,可是并不见得可恨,虽然是硬厚的墙,朱红的大门,村上有些穷人还在那里进进出出。他们帮他种田,租他的园子,手边紧的时候,跟他借点钱都还可以借得到,卖鸡卖鸭的,卖西瓜的,不管陈家要不要,都愿意先上他们那里问问,然后再卖给别人。扁扁想,他一进门应该怎样说呢?他跟陈家一点也不熟!于是向陈家借钱的打算,又像烟一样消失了。

       第二天,扁扁一早起来了,他走出区门口,预备上茅坑去。一出门就碰见了泉利,在赶着一大群鸭子往西走。泉利精神饱满,一脸堆着笑容。他昨天下午作了一笔好买卖,卖了10只鸭子给陈家,心里还在高兴,所以,一大早便把这事告给扁扁听了。对泉利来说,一下子卖掉10只鸭子是少有的事,何况卖给陈家,陈家后院大,长满了草,鸭子可以随便跑。泉利跟他的鸭子有感情,从此他对着10只鸭子放了心,他像把孩子卖给可靠人家的穷人,在舍不得中却也庆幸找对了人。扁扁还想向泉利借米,可是看泉利那么高兴,实在说不出口,而且又是一大早!

       吃过中饭后,扁扁在屋里徘徊半天,轻声地叹气,门背后满地都是荷妹搓的线。他蹲下去耐心地把它们一根根剔好,心想荷妹不知又上哪儿去了。他也想起泉利,泉利的10只鸭子,陈家,他忽然非常羡慕泉利。泉利米缸里有米,而且还可以上陈家卖鸭子,他如果有鸭子就好了,也可以拿到陈家去卖!他线剔得愈来愈快,站起来剔,迟疑的目光增加了一点光彩,背似乎直了一点,他想出了一条路。他把剔好的线搁在床头,很快地蹲在床前,低着头把一个很重的竹篮子拖到床上,然后像赶什么似的在里头乱翻,翻出了一个褪成白颜色的旧夏布口袋,在荷妹线团上摘下一截线,匆匆地推开门,把门掩上,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走出区公所的大门,迟疑了一下,决定从土地庙走。土地庙在村东,也是村里的一个出入口,除了土地庙也是一片稻田,伸展得更宽更远。扁扁走得真快,一会儿便到了土地庙了。他走过土地庙,看见了田,上下唇合得更紧,细细的眼睛流露出坚定。这一片田里有数不尽的虾蟆,随他钓,没人来打扰他,跟他抢。他放心极了。他也不用竿子,只要把线一抖,本来在自己的世界里跳动的极从容的虾蟆,像看见了米的麻雀一样,它不动,瞪着两只圆圆的小眼睛,在线端再抖动的那一刹那往上扑,即刻成为扁扁的猎物。他钓得快极了,把线往上一拉就是一只,在风里飘动的布袋垂下来了,鼓出来了,重重的。

        扁扁回头走时,太阳快下山了,路上碰到好些从镇上回家的农夫,有的担着米箩出去了,这会儿两只篮子叠在一起系在扁担的一头,悠闲地一边走一边欣赏路旁的稻。有的挑着刚碾好的白米,飞快地跑着,草鞋底在将要逝去的阳光中闪烁;扁扁一看到有人来,便谦和地躲在一边,等他过去,有时路小了,他干脆站到田里去。虾蟆在他手里愈来愈重,走到土地庙时,他坐在石级上歇了一会儿,然后左右手轮流着拿,等到走近陈家后门时,两只手都酸了。

     陈家后院的门半掩着,里头传出来一阵阵小孩子快乐的笑声。扁扁心里有点忐忑,他从来没跟他们打过交道,只有一次在镇上看见了女主人,可是根本她不认识他。要是手里拿的是鸭子也无所谓,任何一个卖鸭子的都可以问:要不要鸭子?可是是虾蟆呀,没有人专买这种小虾蟆的,里头传出一阵阵笑声,还加着鸭子的嘎嘎声,泉利的鸭子!扁扁不自觉地看了一下手里鼓鼓的口袋,泉利的鸭子应该吃口袋里的虾蟆,吃了才会肥,才会大,是泉利告诉他卖了鸭子给这家人家,他才想起钓虾蟆卖给他们,为了鸭子他们一定会买的!他推开了门,进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绿,还有吸引他眼睛的一些白点子。几个穿白衣服白鞋子的男孩女孩在围着几只白鸭子,喂它虾蟆,他们把虾蟆先在地上摔晕了,然后扔到远远地,10几只鸭子摆着尾巴嘎嘎地叫着往前追,现出可笑的样子,附近草地上七歪八斜地躺着竹竿和各种颜色的布口袋,口袋里有东西,有经验的扁扁一看就明白里头装的是什么,他的心一沉,就像个什么似的赶紧溜出了半掩的门,庆幸着没被这些孩子们所发现。

       扁扁手上夏布口袋里的东西,他花了半天工夫弄来的,现在成为一堆累赘了。他不知如何安排它们,可惜他家里不养鸭,想想提着一袋虾蟆到养鸭子的人家送给他们好像不大对,扁扁从来没送过人家东西,而且,他一个也记不起来谁家有鸭子。他想起来送给泉利,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浮起来就沉下去了。泉利不会要扁扁的这一点东西,他鸭子多,送给他,一只鸭子还分不到半只,他袋子里的虾蟆刚够10只鸭子吃!扁扁手里的虾蟆变的重极了,他想坐下来休息,离家还远,他于是往那棵大榕树走。他希望有人在打水,可以向他要点井水喝,扁扁走近榕树时,井边静寂寂地,没有人影,那几只好像没主儿的鸭子还在,跟平常一样,不满足地嘎嘎的叫。扁扁像见了亲人似的加快脚步,走向那些鸭子,鸭子看见有人向它们直走过来,拍动翅膀,争向一个方向跑。后来看见纷纷落在地面上的虾蟆,立刻又摇摆着,往扁扁腿前去追赶正在跳动的虾蟆。好不容易用嘴钳住一只小的,费半天工夫才送到嘴里去。等到想吃第二只时,发现面前已没有了虾蟆。虾蟆没命地往四面跑,找可以遮蔽自己的草丛。扁扁望着东张西顾,嘎嘎叫个不停的鸭子心里面充满惆怅,惋惜,他有点后悔不先为鸭子们把虾蟆弄死,把虾蟆弄死,这些永远饥着肚子的鸭子们至少可以有一次吃饱,他又可惜那些纷纷吃他的虾蟆的鸭子不及时抓住,以至在一场惊喜之后,一切化为乌有。假如鸭子会想的话,它们会不会怪扁扁,平生只能做那么一天上帝,为什么不做得更好?(《益世报》<天津> 1948年8月27日、8月30日)



发表于 2007-5-18 17:22:4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这要是看完*都看歪了!!!
发表于 2007-5-18 19:39:4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那就不看了[emb13]
发表于 2007-5-18 20:03:3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老乡好
发表于 2007-5-19 21:40:20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读者》 一期有写关于汪夫妇的,提到施祖籍长乐,当时把我激动呀。
发表于 2007-8-28 22:55:5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汪曾祺的书看了一些,他夫人竟是长乐老乡,才听说,呵呵。
发表于 2011-2-22 12:20:54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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