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生活没过几年,德姑五岁多那年清明节的第二天,下着小雨,到处都潮潮的,墙角湿漉漉的,还长了霉斑。 陪父亲一起回乡下扫墓归来的母亲,有点疲倦,咳几声,突然喉咙一腥,扶着大门,口吐鲜血一大摊,脸色煞白煞白,父亲扶着她进屋躺下。母亲撑着身体想继续记帐,管理厂里的事务,怎奈力不从心,不久就卧床不起了。 强壮如牛的父亲一下子塌了半边天,整天阴沉着脸。他请来最好的医生和看护,细心诊治照料母亲,又匆匆忙忙的把德姑和弟弟送到乡下,让奶奶去照看。 就是在这一年,德姑碰上了一件影响她一生命运的大事。奶奶的姐姐带着八岁的瘦瘦小小的孙子李甘到乡下躲天花,不知怎的,一定要奶奶把德姑的小脚丫缠成粽子样,说是要与整天哭哭啼啼的李甘结成娃娃亲。 德姑看着李甘就来气,小脚丫被布条缠得钻心疼,下狠劲地哭着闹着,摔破了好几个杯盘碗碟,可总也拗不过强悍的奶奶。一年后,母亲病情逐渐好转,能下地走动了,把德姑和弟弟接回城里,才看到女儿一双白嫩的小脚丫已经变了模样。 母亲摩挲着女儿扭曲的脚骨,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滴在床前。那一阵子,德姑真真切切体会到什么是母女连心的疼痛。 母亲怎么看那流着蛏一样鼻涕的李甘都不顺眼,等奶奶一去世,就想方设法替德姑退掉了这门娃娃亲,她想用自己的慧眼亲自给德姑寻一个如意郎君,却不知人们常常是算得正,下手凿时歪了半边去。 那大德姑三岁的李甘长大后随叔父去台湾做生意,再也没有回来过。德姑如果嫁给他,现在会不会已经儿孙满堂? 父亲已经不再卖豆芽青菜了,专心经营的德记酱油厂生意上了轨道,红红火火的,院子里一坛坛自然发酵的酱油缸虾油缸咸菜缸,黄土封口经常被太阳晒得裂了口,散发出阵阵怪味。 父亲每年三月春荒前后,都会带着一些吹起来嗡嗡响的光洋回老家,在尚干乡下买几亩别人急着卖出的田地,委托堂兄弟帮着收租。他一直觉得只有田地是留给子孙后代生存的最好保障,却不知后来成了德姑难以甩出的罪恶包袱。 回到城里,德姑照母亲的安排,跟着外公念了几年私塾,十四岁考入福建女子师范学堂预科班学习,一心要当个新时代掌握自己命运的女教师,却因为母亲的又一次突然发病,改变了人生前进的方向。 那一天,正是台湾花莲登陆后拐过来的十二级台风肆虐福州的日子,屋顶飞下的砖块瓦片砸了不少急匆匆回家的行人,碗口粗的树枝劈哩拍啦地断了一地。回南雨下起来,大街小巷的积水飞快的涨起来。 母亲突然发起高烧,全身直叫冷,四肢冰凉冰凉的,一阵昏迷后又醒了过来,拉着德姑的手不放,断断续续地说:“好好照顾,你父亲,照顾,家------” 父亲急得直转转,满厝摸不着门壁。叫人去请的医生冒着瓢泼的大雨赶来时,全身湿淋淋的,顾不上用毛巾搽搽,就伸手垫上诊包,搭上母亲手腕的脉,过了几分钟叹气说:“唉,没办法了,节哀顺变吧。” 这一次父亲觉得整个天都塌了下来,所有的精明能干都随着母亲的离去而离去了。身后没有这个聪明美貌的女人帮着他挣钱,欣赏他的一举一动,他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来。 家里请了一群穿灰色长衫的和尚尼姑来念经,敲动法器发出钦钦磕科的声响。七七做,八八烧,每七天就大烧供一次,烧的东西有纸褙的房屋轿子婢女箱柜等八大件。 父亲亲自到尚干乡下的山上请地理先生看了一块墓地,监工一个月,造好了两人合用的墓圹,把母亲葬下后,墓碑上刻好的是两个人的名字。 德姑有一天突然发现,原来只喝一点点青红酒的父亲,开始一碗一碗地灌白酒,晚上有时就醉着躺在地上睡着了。德姑只好尝试着接手料理家里的事,帮父亲记帐,吩咐工人出货进货。她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要接过母亲留下的担子,帮家里支撑着门户。 只是在父亲偶尔回乡下老家的日子里,留在福州家里的她要拖着小她三岁多的弟弟一起检查前门后门时,才感觉弟弟已经长得比她还要高了,又黑又浓的剑眉像是锅底烟画出来的,嘴上的茸毛消失了,喉结突起,声音也变浑厚了。 她没有再回学校去读书,那快乐的同学相伴嬉笑奔跑的岁月永远离开了她。弟弟越长越高越英俊,读的书越来越多,偶尔她拿起一本,已经看不懂了。有时整理房间,抱起他换下来洗涤的衣裤,德姑总觉得那汗味香香的,心里说不出的舒坦。 学校放假时,弟弟会陪着德姑去闽侯尚干的乡下住些日子。挽着他粗壮的胳膊,走在乡间龙眼树荔枝树遮荫下的石板路,迪迪答答的响,德姑觉得浑身每一根毛孔都幸福膨胀着,只可惜生命中这样幸福的日子太少了。 一个春天的傍晚,烟雨如雾,弥漫着榕城的三山两塔。在福州二中读书的弟弟放学回来时,兴冲冲的,带回一棵根部包着土的小树苗,叶片大大的,形状像手掌,毛茸茸的,粗糙不平。一进院子他就大声喊:“姐姐,拿个铁锹挖土,把这棵无花果树苗种下,过几年就有好果实吃了。” “无花果?没有花,怎么会结果?”德姑放下帐本走出来,带着一脸疑惑,一扫眼,看见弟弟另一只手拿着一本《福建青年》。 “你不懂,无花果其实是有花的,而且花多得数也数不清,只不过它们很小很小,都藏起来使人看不见。它结的果实就像一个小肉球,掰开后用放大镜观察,就可以看见里面有无数小凸起,就是躲起来的小花朵。它的花分雌花雄花,靠小山蜂传播花粉。”弟弟一边挖坑一边气喘吁吁地介绍着,脸上充满了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德姑天天用洗米水洗鱼水浇着无花果树苗,盼着它快快长大,好尝尝它的果实是什么味。那时弟弟一定读书毕业了,可以回家来和自己一起料理酱油厂的事务,一起管理闽侯乡下那大片的田地。自己一定要把那家中天大的秘密告诉他,他会有什么想法?他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德姑少女的心砰砰跳得奇快,脸上潮热一阵过一阵。她也在憧憬自己的新生活,只是现在不能跟父亲说,也不能跟弟弟说。 但是她后来却再也找不着合适的机会向父亲证实那个秘密,和弟弟分享那个秘密了。弟弟越来越忙,经常带回来的刊物还有《福建学生》《血钟》等,上面有许多新鲜的言论。突然有一天上学后他就人间蒸发了,只托同学带回一张纸条:“姐,有要事远行,照顾好父亲。” 着急的德姑找弟弟的同学一一打听,有的说他去台湾了,有的说他当海军了,也有的说他去苏联参加革命了。整天喝得醉醺醺的父亲一点也不着急,半醒时说了几句话:“牛要用钱买,崽要破腹生。靠他养老送终,倒灶倒烟囱。” 德姑一下子消瘦苍老下去,颧骨高耸的脸上再也没有了年轻姑娘的可爱笑容,整天凶巴巴地训斥着酱油厂里的懒惰工人。父亲找媒婆商量,要给她招一个上门女婿。她开头是苛刻挑剔得很,没一个看得上眼,篮子里挑花,越挑越花。后来才发现,好仔不上门,自己挑来挑去,只能挑个没尾犬,就再也不去相亲了。 中秋节的夜里,父亲喝醉酒上床睡觉时,不小心打翻桌上的了洋油瓶,火顺着地板墙壁,慢慢地烧起来。 德姑发现时,火已经烧上屋梁。她不顾一切地冲进火场,把还在睡觉的父亲拽出来,自己脸上被燎掉一层皮,伤好后五官变了形,看起来更可怕了,真成了没人娶的压厝脊的牛虮丑女了。 院子里的无花果树长高结果了,果然飞来许多小山蜂,从大肉球的顶端小孔中钻进钻出。果实成熟了,小肉球半绿半紫的,德姑摘下来尝尝,有点甜,又有点青草味。 听说无花果吃了平肝,隔壁的小孩肝火旺,夜夜啼哭,德姑包了一包送过去。看着小姑娘那可爱的笑摸样,德姑动了心思,回尚干乡下收田租时,听说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租户已经连续生了六个女孩,这一胎要再生下女孩,就要浸在尿桶里淹死,就托人留心帮她抱了个女孩来养着。 父亲从来不敢说德姑什么,悄悄地叹气,悄悄地拿走一些光洋,送到闽侯尚干乡下的祠堂里,跟族长说要把德姑当男孩养,在家谱里留个名字,这事不知有没有办成,他也没跟德姑说。隔三差五的,他会回乡下捐些钱铺路修桥,资助学校教育。 一九四八年,瘦骨嶙峋的父亲病在床上几个月了,吩咐德姑叫来律师,写下遗嘱,把德记酱油厂和乡下的田地以及房子都留给德姑。德姑却执拗地说:“我只是给弟弟保管,什么时候他回来了,我就还给他,我到庵里当尼姑去。” 父亲眼中的亮光最后闪了一下,就撒手不管了。这时候德姑真想问他:“弟弟到底是不是亲的?”但还是没有问出口。 福州解放了,德姑乡下的上百亩田地都在土改中分掉了。城里的酱油厂很快也进行了公私合营,不需要她操劳打理了。她每月到上杭街工商联领几十元的利息过日子,开始皈依佛门,茹素吃斋,每天早晚打坐念经。财产的聚集花了几十年,一朝散去如海啸荡平一切。 一九六四年,她抱养的女孩上大学后去了北京工作,嫌她的成分高,认回自己乡下的父母,连信也不写给她,和她断绝了一切关系。 文化大革命中,年迈的德姑被红卫兵戴上纸煳的高帽游街时,胸前还挂着几只破鞋。她始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自认为一辈子没做过缺德的事,就是会精打细算的作生意,积攒了一些钱财,结果也都给了别人。 走着走着,她仿佛回到三岁时的家中,门前墙上用红纸捆着的艾蒲发出清香,母亲提着一串尖角粽子跌倒了,流了一地的血。 医生提着医箱赶来了,开完药对父亲说:“这次流产后,她再不能生孩子了。”医生走后,脸色苍白的母亲对父亲说:“怎么办?奶奶还等着抱孙子。” 父亲伏下身子安慰道:“不要紧,过些日子我花钱去买个男孩回来, 乡下的奶奶不会知道的。”这一幕永远定格在德姑的脑海里,如果弟弟知道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会不会留下来和自己结婚?她痴痴地想着。 她好像自己就是传说中的那位埔头下未出嫁的诸娘囝,看见那迎神队伍中抬着的大王跟弟弟一样英俊好看,忍不住赞美道:“真漂亮。”一歪身子,倒在地上,双手攥着两拳头,口鼻流血死去。 旁边有人嘀咕着:“埔头下的诸娘囝是被迎神队伍中的大王招去做媳妇的。”居委会主任皱着眉头叫来火葬场的车,拉走路边德姑脏兮兮的尸体,火化后的骨灰按无人领的处理了。 一时韭菜一时葱,历史螺旋式的跳跃前进。比尔.盖茨来中国与富豪见面后,“裸捐”成了时髦词。二零一零年,不知怎的,福州街上的半紫半青的无花果大涨价,一斤的价钱赶得上七斤香蕉的价钱,人们都说它有种种保健的好处。 网络上闪动着“蒜你狠、豆你玩、姜你军、果然贵”等流行语。一批福州的女强人,包括德姑那位抱养的诸娘囝,正忙着买股票,租房子,开公司,办工厂,承包山地滩涂,用头脑和勤劳快速积攒着钱财,走着与德姑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草于过洋墩 二零一零年十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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