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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作家黄世鼎著作《怒涛》(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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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6-5 09:44: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
作者简介:

        黄世鼎,男,笔名黄山云,福州市长乐(市)吴航街道东关村人,1961年毕业于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中学高级语文教师,福州市作协会员,福建省诗词学会会员,编著出版多本专辑,如《东溪精舍闽中十才子诗选》、《心迹集》、《怒涛》等,散文《一团泥土》曾获1962年国庆节《解放日报》征文奖。


第一章
        郭泽双的房屋座落在屏关山下、屏关溪右溪旁,坐北朝南。这座屋在当地称为“四扇三”结构(中间厅堂,两旁厅房,一直透,分前后两间)。房屋前面有一院子,左边两间厨房。右边两间:一间堆放柴草;一间放置劈木斧头、柴刀、镰刀……杂具和犁耙、锄头、扁担、山锄等农具。围墙用土夯实,灰料为墙帽。在斑驳陆离的墙帽上零星长着狗尾草和蔓蔓藤,微风过处,频频点头。郭泽双与寡母相依为命,二十岁那年,娶了海边讨鱼人家的女儿秦娥英。平时他在屏关山种二亩山田,每年早晚两季收成,除了口粮以外,所剩无几。第二年寡母亡故,多少花了些款项,郭泽双家境每况愈下。为了贴补家用,郭泽双去南平码头找些搬运杂活。
        屏关溪汇集屏关山上许多条溪涧,源远流长。屏关溪上游,有的溪水淌过岩面,有的绕过岩石,有的清流拍打卵石,直下陡壁,飞瀑落入深潭,轻重缓急,发出不同的凡响。下游溪床平缓,有很深的积水,滋生很多的鱼类:鲫鱼、白刀鱼、溪滑、鳗鱼、虾……由于溪水清澈见底,在两岸水底石罅中,螃蟹半露着身子,张开大拇爪,翕动嘴巴,不停地喷出小水花,激起一道道涟漪。两岸沿溪小路旁,长着茂密的榕树,太阳的光线几乎从来不曾照到清凉的水面。在屏关桥左旁长着一棵高大魁梧的榕树,郁郁苍苍,以广阔的绿阴蔽着桥面。


       横跨在屏关溪上的屏关桥是福泽县交通的要冲,桥东边一条街叫东街,沿着街的石板路,可通往福泽县的南北乡,往西踏着石板路,一里许就到县衙门口,再往西一里许,就直达码头,乘木帆船可到省城福州。
屏关溪水清澈洁净,清晨,县城许多妇女在此洗衣涤被。傍晚,许多男人,为了消除一天的疲劳、清除身上的汗渍,赤着半身,站在水中擦身清污。
        在郭泽双屋前不远处有一水井,附近人家肩挑大木桶、手提小水桶来这里打水。最近,东街理发店从乡下来了一个学艺伙计阿三,他每天清理店务、挑水烧汤。阿三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留着的分发,梳理得油光发亮。他对人颇善察迎合,惯会送情买俏,说起话来嗲声嗲气。有一天阿三来到井边,放下桶担。这时来打水的秦娥英正拉着靠井旁的绳索,气喘嘘嘘,显得吃力的样子,丰满的胸脯一起一伏。阿三见状,抢步向前帮他一起拉,两眼涎瞪瞪的只顾看那秦娥英身上。秦娥英也嘻嘻笑看这伙计,轻轻地说:“今后挑水时不用拿小桶,小桶到我家里拿。”阿三涎脸笑道:“多谢嫂子,我感激不尽。”
        从此以后,阿三每日都到郭泽双的家,有时在归还小提桶时,还略坐片刻……刚好这时郭泽双出外谋生,久不在家,况兼秦娥英二十来岁,正在妙龄之际,经不住阿三的挑逗,两人便相好起来。情爱的泛滥简直像屏关山闹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他俩早把“色字头上一把刀”的古训忘得一干二净。
        一天清早,郭泽双隔壁家依平嫂,一手提一篮子衣服,一手倚着溪壁,踏着嵌在溪壁上的石阶走下来。刚放篮子,胀红着脸,大声说:“真是害羞到无地自容。昨晚我去关厅堂门时,探头一看,只见一条身影正从泽双矮墙爬进去。难道是贼,刚要喊叫,听见门‘吱’一声关上,隐约有烛光涌上。咳,秦娥英养猪角了(公猪,引申为奸夫)。”
        妇女们惊骇起来,停止了手上搓洗的衣服。
        “‘猪角’是谁呢?”
        “今早,天刚蒙蒙亮,我起来烧早饭,听见隔壁开门声音,我从厅堂门门缝定睛一看,一个人经过我门口,你说是谁?理发店学艺伙计!”
        秦娥英与伙计阿三相好之事在屏关溪两岸悄悄地传开了,而远离家乡的郭泽双却蒙在鼓里。
离家半载了。郭泽双想起妻子一人在家,日子如何捱过?准备中秋节前后回家看看,顺便整理田园四周杂草,修好田埂,疏通引水沟渠。他将自己打算,捎口信告知秦娥英。
         中秋前二日,郭泽双来到南平码头,乘木船沿着闽江南下。发源于武夷山的富屯溪、建溪、沙溪在南平附近汇合,以下水道,称谓闽江。闽江水足船浮,三小时就到达福州码头。泽双换船转渡,下午3时到达福泽县码头。他刚转入溪旁小路,熟悉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他转身一看,原来是小时朋友张兴在门口叫唤他。
        “明天来你家攀谈!”郭泽双不耐烦地回答。
        “快进来,有要紧的话对你说!”张兴语气斩钉截铁。郭泽双只好跟着张兴进屋。张兴的房屋是木瓦结构,两睡房一厨房。穿过厨房就到睡房,郭泽双就坐在木板床的边沿上。一会儿,张兴嫂端着一杯凉茶进来,喃喃地说:“叔叔喝茶。”说罢就站在旁边。张兴嫂面目清秀,落落大方,里里外外一把手,有空时还到屏关山上扒松针,拾松蛋,砍芒草,经常与泽双碰面打招呼。张兴咳嗽一声,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郭泽双说:“你我从小生活一道,兄弟相待。有话直说,千万不能转弯抹角!”
        “我说,你不要见气。家嫂与理发店伙计通奸了!”
        “你说的是真话吗?”
        “有人亲眼看见:更深夜静,小伙计阿三从你后墙爬进去,早晨四五点时刻,他从你家出来!溪上洗衣服妇女,说得活灵活现。”张兴嫂插话:“叔叔千万不能动怒动武,你要好言相告,说清为人要顾名誉的道理。”
郭泽双急急地沿榕树阴遮的小路走着,他觉得脚步发软,恨不得一步走到家。在转弯处,他从衣袋里撮出小红包,打开红裹布,一双金灿灿的耳坠现着眼前。这是他从南平一间金店作坊买来,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偶尔打开一看,就想象妻子看到这小小礼物时的欣喜表情。今天此物有何用?他咬了咬牙,把耳坠掷入溪中。
        屏关溪一条历史悠久的溪,一条生命的溪,在这里演绎了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啊!
        “你回来了!”秦娥英心不在焉地说。这时,郭泽双双眉紧锁,不说一句话。秦娥英见他情状,不禁心颤肉跳,浑身紧张。自从知道郭泽双回来的口信后,秦娥英整天心神不安。有一天伙计阿三到她家拿小提桶时,秦娥英叹着说:“过半月后,泽双回家来,我将来怎么办呢?”
        “不知道怎么办?”
        “泽双会打死你我呀!”
        “船到桥头自然直。怕什么?”
        “我俩还是断绝来往为好。”
        “生米煮成熟饭,断绝来往不那么容易!”阿三冷冷地说。
        第二天阿三笑容可掬地来拿小水桶,秦娥英怒容满面,大声喝道:“今后自带小提桶,不许脚踏进我家!”
        也许情爱的炽热不受人生伦理、社会舆论的约束。第三日夜晚,阿三伙计爬上墙头跳进院子,秦娥英还是开门接纳。
        郭泽双吃了晚饭,洗了手脚,推脱旅途疲劳,很快就睡熟了。第二天早晨郭泽双携带换穿衣服,迈出家门,前往南平务工。秦娥英跟着他走上屏关桥头,眼看泽双沿着石板路,往码头方向走去……
        郭泽双并没有到码头乘船前往南平,而是半路上抄小路直奔屏关山。原来屏关山顶住了几户人家,周围有几座闲置放牧用的草楼。郭泽双白天在草楼内,更深夜静,就溜下山来,在自家围墙角潜伏着。一连四夜毫无动静,第五夜看见后门一条人影爬上墙头,跳进院内。过了一会儿,郭泽双也上墙头,翻身爬到墙下,蹑手蹑脚摸到房边。从木板墙壁缝隙间,漏出微弱的灯光。他侧耳倾听。
        “泽双这畜生,碍手碍脚,你我不能长久一起,只是露水夫妻,还是想办法弄死他!”这是男人的声音。
        “我去溪上洗衣服,有人就不与我打招呼。在街上行走,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泽双如有长短,今后叫我如何做人呀!”这是秦娥英哀怨的声音。
        “再说泽双不是好惹的,他如知道此事,决不饶恕。这次回家,双眉紧锁,一言不发,可能知道你我之事。今后还是断绝来往……”又是秦娥英的声音。
        “嫂嫂,可怜我阿三,今夜来此,望成全好事!”这是男人哀求声音。接着淫声浪调,不绝于耳。
        泽双心中燃烧起不可遏制的怒火,如疯如狂。他一转身,快步到杂具间,摸了一把劈柴斧头,来到房门前,大喝一声:“奸夫淫妇,干得好事!”房内悉悉索索,乱作一团。泽双一脚撞开房门,在暗淡的灯光下,两人赤露身子在发抖。郭泽双抢前一步,由伙计阿三右肩直劈下来,鲜血像泉水一样涌出。秦娥英“哇”一声,冲出房门,打开院门,直奔屏关山,人影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郭泽双寻思半晌,把阿三尸首拖出门外,放置在围墙边,接着冲洗血迹,打起包袱,乘着月光,奔上屏关桥头,往西急走,乘木帆船到福州,前往香港。
        剃头店伙计被杀的消息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福泽县城关地方沸腾了,人们纷纷来到屏关桥头,观看现场。
        这命案发生宣统元年(1909)。
        人命关天三尺,命案惊动福泽县令。这位监生出身的章知县携同师爷马快来到泽双家门前,并在不远地方的空地上搭台验尸。“奸夫淫妇”是与封建社会律法相违背的,也是社会上公众所不齿的,更何况自己的地位也是泥菩萨过江。他只口头训示:“理发店老板备棺盛殓,停放官山。等待缉拿凶手,再行定夺。”就排桌回衙了。
宣统称帝后几年,是中国最黑暗、最混乱的年代!
        据说:光绪(载湉)无子女,由其弟摄政王载澧的儿子溥仪(宣统)即位。当时溥仪才三岁。举行“登极大典”的那一日,溥仪在太和殿登上皇帝宝座,在接受文武百官三跪九叩时号啕大哭,在旁边照料的其父载澧急得满头是汗,哄着他说:“别哭,快完,快完了。”
        的确“快完了”。从宣统元年(1909)旧历十一月初九登基,到宣统三年(1911)旧历十二月二十五日退位,前后只有二年零一个月。接着,袁世凯搞阴谋诡计,窃取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当起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他异想天开,做起皇帝梦来。他于1915年宣布改次年为洪宪元年。但好景不常,他只当八十多天皇帝就在全国人民声讨中,忧惧而死。袁世凯死后,张勋带“辫子军”入京,逼走总统黎元洪,阴谋为清复辟,紧接北京各派系,争权夺利,闹得乌烟瘴气。无独有偶,地方军阀割据一方,称王称霸,真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屏关山下几十户人家的口粮,主要靠山上一百多亩薄田和几十亩薯园收获。他们烧的全靠屏关山:夏天附近村落的大男小女上山,劈光刚长新绿的芒草、甘毛草,秋天砍光田园后壁的草木,冬天用山锄刨树根。整座屏关山,面目全非,像刚剃的光头。屏关山啊,不堪负荷!于是当地农民及破产的手工业者,纷纷前往香港谋生:有的拍卖劳动力,有的当上飘洋过海的水手。
        当人们站在屏关桥边,拿一小块石子投入溪中,立即激起一圈又一圈涟漪,涟漪渐渐扩大,直到岸边,倏忽间水面又恢复平静。郭泽双人命案件,闹得风风火火,城关地区妇幼皆知。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被人们所淡忘。
        过了八年郭泽双从国外回来了。他还是满头黑发,但鬓角搀杂几根白发,一身捷克装,开始重新成家立业了。他从邻县娶了比他小十二岁的高钟英,第二年添养儿子郭盛,他又出国当水手了。过两年回来,又添养儿子郭威。郭威三岁时,他又出国了,他想这次是最后一次出国。不久噩耗传来: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轮船航行在波浪滔天的海洋上,荷兰船主害怕舢板被浪冲走,叫郭泽双去解回来。在这样的天气里,去解舢板是极端危险的,水手们纷纷要求等浪静后再去,但这位船主不答应,郭泽双只好去了。在解绳过程中,一个巨浪扑来———郭泽双被无情的大海吞没了。
        一家悲痛欲绝。母亲高钟英,携带儿子,手持白布幡,到码头江边招魂。过一个月,备棺木一具,内放置由乡亲捎回泽双在国外穿戴的衣著,棺木埋葬在屏关山麓。母亲眼见儿子一年一年长大,就把他俩送进附近私塾教馆,学习《五言杂字》、《三字经》、《千字文》诸书。大儿子郭盛二十岁那年,娶位于屏关溪下人家的女儿刘娇贞,第二年郭盛出国了。郭盛满头黑发,个子高高的,身材很像父亲;大大眼睛,高高的鼻梁,面势酷似母亲;兄弟俩长相极其相似。
        这是一个四口之家。

第二章
       雄鸡的叫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唤醒母亲高钟英的睡梦。这时一线微弱的晨光透过玻璃天窗照射进来。时间还早呢!母亲闭上眼睛,想再睡一会儿,但辗转反侧睡不着。瞬间仿佛看到丈夫郭泽双矫健身影……不禁想起二十年来含辛茹苦抚养郭盛、郭威兄弟俩的过程。想着想着郭盛娶亲的那一天情景出现在眼前。
       前二年,十九岁郭盛与住在溪下的刘敏之长女刘娇贞聘订婚姻。因两家近在咫尺,家庭景况和子弟品行了如指掌,一经媒婆撮合,就确定婚姻关系。去年八月,择个黄道吉日举行结婚仪式。
       那天吹唢呐接媳妇。两位轿夫平平稳稳地把花轿停放在厅堂内。“新娘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在鞭炮声中人们让开了路。刘娇贞头上罩了一块红绸布,脚下穿着一双花鞋,由喜娘扶着坐在椅子上。一个名叫小蛋的小孩蹲在娇贞的脚边,抬起头往上看,伸了伸舌头,嘻皮笑脸地说道:“新娘笑了!”周围轰了一声笑开了,人群充满欢乐。
       新郎新娘在喜娘授意下,参拜天地,然后相互交拜。拜罢夫妻相对站着,喜娘在桌上拿起几颗宝圆(晒干的龙眼),在他俩面前一晃,拉长声音唱道:“新郎新娘吃宝圆,幸福生活万年长!”“好!”人们不约而同地喊起来,小蛋声音格外响亮。喜娘又把宝圆一晃,大声唱道:“新郎新娘吃宝圆呀!新郎爱新娘。天上牛郎配织女,地上好女配好男……”“好!”人们又喊起来,“喜娘四婶婆唱得好呀!唱得妙呀!”喜娘四婶婆四十开外的年纪,听到人们赞美之声,不觉笑逐颜开,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像一朵盛开的山茶花。
   郭盛的婚礼置办了十来桌酒席,宴请亲戚大细、厝边邻舍。
       夜幕降临,月光明朗,银汉灿烂,人们开始闹洞房。大家嘻戏凑趣,闹了半夜才结束。
       从此以后,母亲做活做饭有了帮手。媳妇刘娇贞是位娴静的姑娘。天气晴朗时与附近的妇女结伴上屏关山砍柴草、扒松针、拾松树蛋,偶尔去屏关溪洗洗衣服,涮涮厨具,平时很少出门。每月初一、十五母亲烧香拜佛,祈求早添孙儿。
       天亮了,母亲穿戴大襟衣裳,扭一扭头后的髻子,走到院子里,打开厨房门,燃起灶火,放米下锅。一会儿媳妇刘娇贞出来了。她细腰身,身着淡蓝色衣裳。脸上白里透红,眼睛又黑又亮。她留短发,一绺整齐的刘海遮盖前额。她轻声细语:“以后我来烧早饭,你老人家多睡一会儿。”母亲一边往灶窝里塞小柴捆,一边笑着说:“年轻人吧,还是让你俩多睡些时间。”娇贞脸煞红了,低下头,一言不发。说着锅里米汤沸腾了。母亲站起来把半竹箩的薯米倒进米汤内,继续烧着火。这时娇贞提鸭笼往溪边走去,把鸭笼放在岩石上,打开笼门,三只雪白的鸭子,争先恐后挤出笼门,投入水中。它们在水面扑哧几下,然后划动双掌,拨出道道清波,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娇贞把鸭笼放在岸旁,以便傍晚鸭子回归之用。
       娇贞回来时,郭盛、郭威坐在厅堂饭桌旁,早餐准备就绪。母亲端了一碗薯米饭放在桌上,对兄弟俩说:“最近风声正紧,保长、保队副到处抓壮丁。十八岁以上的青年都是壮丁的对象。他们扬言:如果不去当兵,要缴交壮丁费。码头街一带年轻人纷纷逃避,闹得鸡犬不宁。”
       郭盛不以为然地回答:“管他娘!”
       “郭盛适合壮丁年龄,还是当心为要。再说保长是笑里藏刀的人物;保队副郑依歹坏事干尽,为人奸诈狡猾。现两人狼狈为奸,不得不防。”“‘钱道四’(这东西)惹到我头上来,给他眼色看看!”
       母亲心里再明白不过了。郭盛是个血气方刚的后生仔,少见世面,性格刚愎自用,鲁莽行事,会惹出事来的。母亲担心地说:“‘凡百事务要三思而后行’、‘好汉不吃眼前亏’。我看你还是躲一躲为好。”娇贞温和地说:“郭盛经常晚上蹲在拳头馆里,也学了几招功夫,手开始发痒了……”郭盛打断妻子的话语,愤愤地说:“‘钱道四’欺软怕硬。我的拳头是硬梆梆的。”说着两手摊出“和尚撞钟”的拳术态势。
       母亲诺诺连声“保队副”,郭盛口口声声“钱道四”,两者关系如何呢?刘娇贞不知所云……
民国23年(1934)福泽县来位王县长。这位王县长才高学饱,据说曾去两个国家留学。他爱上了鱼米之乡的福泽县,想在此大展鸿图。福泽县地处边隅,人烟稀少,但临江滨海,称得上“鱼米之乡”。于是千百年来,不断有外来人在这里择地而居,形成大小村落五百多个,每村一姓便是顺理成章之事了。福泽县城墙低矮,街道狭窄,明清朝代称为“珠城”,系三级县。
       王县长走马上任,对福泽城池进行大刀阔斧改造。从县府大门直通南门和从县府往码头的路段,进行拓宽、平整。街面一色清砖,两旁栽种龙眼树。他对屏关山情有独钟,在屏关山麓的溪旁,因地制宜,开辟花圃,又在屏关溪拦腰筑坝,建造游泳池。同时在离屏关桥几步之遥武官衙门的旧址上,修建公园。在公园的高处盖起了一座洋式公厅。公厅背倚屏关山,前临大广场,颇有气派。广场四周种上乔木,中间铺上绿草饼,作为集会之用。王县长任职第三年,福泽县保长、保队副分期分批在此操练。
       民国24年,福泽县成立保甲制,全县共有四百多保,保长多由乡绅家(有财有势的人)担任;保队副多是附龙攀凤、心术不正之辈;保丁全是好吃懒做、为非作歹之徒。
       训练时,保长、保队副统一换上操衣操裤(中山装)。操练教官系外地人,讲国语(普通话)。操练内容,不外“立正”、“稍息”、“左右转”、“向后转”、“齐步走”等动作,要求目不斜视、严肃认真、动作整齐、步伐一致。中山装的裤子前方是开档的,以便于小解。有一次操练,站在前排一位保长,忘记扭上扣子。当教官喊声:“稍息”,这位保长摊开右脚,阳具裸露外面。教官提醒他:“下面什么东西!”这位保长头部侧转,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说:“报告,下面保队副!”教官勃然大怒,目视保长的裤裆说:“他妈的,这是保队副吗?”站在旁边一位保长,侧视一眼,噗哧一声,语带讽喻:“不是保队副,而是‘钱道四’!”保长面红耳赤,连忙扣紧裤裆的纽扣。约定俗成,福泽县把“保队副”、“钱道四”、“阳具”理解为贬意的同义词。
       吃过早饭,郭盛肩上扛条穿担(木制挑具,两头尖,便于挑柴捆),手上拿砍柴刀先走,郭威左手提着扁担,右手握着砍柴刀跟在后面。
       这是夏天的早晨,大地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云雾,整座屏关山沉浸其中。兄弟俩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四周是那样宁静,偶尔传来鸟儿啁啾的声音。不久太阳露脸了,在阳光的映照下,云雾慢慢的拉开了,此刻屏关山气象万千,最高的卧虎岩在云雾中隐蔽出没,犹如海市蜃楼。
       经过春天的洗礼,满山绿油油一片,苍苍翠翠。山坡上层层梯田里的早稻,正扬花灌浆。
       在梯田的尽处,有一片葱绿的芒草。兄弟俩放下穿担、扁担,挥动砍柴刀,劈起芒草来了……
       兄弟俩正砍得欢,一场灾祸悄悄地降临他们的家。
晌午,保队副郑依歹带来几个保丁,将郭盛家团团围住。郑依歹肩膀披着短外衣,剪得光光的脑袋上面,歪戴着一顶硬壳帽,腰间挂着一把左轮手枪。他与两个保丁凶神恶煞地冲进院子。母亲正在烧中午饭,听见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响,连忙迎出来。郑依歹手指母亲,瞪着三角眼,高声吆喝:“郭盛呢?他是壮丁年纪,马上到保里报到,以便送上!”“天理良心,我家全靠郭盛一人劳作生存。他去当兵,一家无生计,全要饿死呀!”
       “行行好!”站在旁边的嫂嫂哀求道。
       “郭盛不去当兵,要出壮丁费。买一名壮丁替代郭盛。”

       “多少钱?”
       “十担谷子,一颗不能少!老虔婆,老犬母,听见了吗?”
       母亲是位刚强之人,平常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别人对待她好,她对待别人更好;别人对待她坏,她对待别人更坏。郑依歹出语不逊,火上添油,母亲以牙还牙:“你等是丧尽天良、狼心狗肺的人,将来没有好下场!”郑依歹大声喊到:“老虔婆,我毙了你!”一边说着一边抢过去,左手扭住母亲的胳膊,右手封住母亲的嘴巴。母亲连忙用手掰开,嘴里大骂:“你敢打我?短命仔!”母亲想郭盛兄弟俩,这时该是挑柴回来了。凶多吉少,赶快逃跑呀!于是她松开头髻,披头散发,倒在地上打滚,声嘶力竭:“郭盛呀!有人抓壮丁来了!”


       这一声尖叫,犹如一声惊雷。这时郭盛正挑着两捆柴草,在屏关溪左岸行走,听到母亲的声音,知道事情不妙,立即放下柴捆,抽出穿担,转过身来,往山上跑去。突然从巷里闯出两个保丁,手执长柄枪挡住去路。郭盛转身往下跑,两个保丁紧紧追赶。郭盛突然转身,两个保丁持枪围上,郭盛虚晃穿担左挑右架,冲了过去。想不到前面站着郑依歹,正在拔左轮手枪。原来郑依歹由屏关溪右岸小路,趟过溪面,挡住去路。郭盛抢步向前趁势用穿担直捣郑依歹胸部。郑依歹“嗳哟”一声,趴在地下。
       屏关溪两岸的人们都为郭盛一家捏了一把汗,保队副郑依歹不是好惹的。
       郑依歹祖父从乡下下郑村迁到城关里。他父亲也置办些家业,算是殷实之家。郑依歹是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长大以后游手好闲,父母亡故后,更是无人管教。郑依歹花天酒地,还沾上抽鸦片烟的恶习。坐吃山崩,郑依歹经济陷入困境。为了生存,郑依歹有时替有钱人家看护门院,有时为达官贵富当保镖。他与寡妇依乖嫂有染,经常出入她家。福泽县实行“保甲”制以后,郑依歹认为出人头地的机会到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郑依歹天天往保长家里跑。保长高坚和有权有势,称霸东街,是个头面人物。但他平素见人,总是笑脸相迎,是笑里藏刀之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高坚和物色帮手,豢养打手,于是郑依歹当上保队副。
       郭盛离家出走后,整整一个秋季,都在东藏西躲中度过。初冬的早晨,天刚破晓,郭威上屏关山顶,在草楼里找到了郭盛。只见郭盛两手抱着头,怔怔地站着,郭威说:“母亲悬挂着你。嫂嫂更是悲忿欲绝,还是想办法回去一趟!”郭盛好像没有听见郭威话似的,愤愤地说:“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知如何是好。眼看一家四口只好张着嘴巴挨饿!”接着说:“今晚半夜我回去,明天前往福州,去香港谋生。家里由你来照顾……弟弟你速回去,叫妈与嫂张罗些款目,作为旅途盘费之用。”
       “‘天无绝人之路’,回去再想办法,不一定非出国不可!”
       “我心想意决。你早些回去,不要再耽搁了。”
       郭威在郭盛催促下,只好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下走。这时阵阵山风吹来,树叶纷纷飘落。远处,雉鸡拉长声音叫着,声调非常凄凉怪异。半夜郭盛回来了。在厅堂里母亲吃惊地抬起头来,注视儿子,颤抖着抽泣着说:“不能走你爸那条路。你要多关顾家里呀!”郭盛说:“在家只有死路一条,再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一切都想过了,还是到外面闯一闯。在外面如有活干,会按时寄款回来。妈放心!反正家里有弟弟照顾呀……”郭威默默地点了点头。这时哥哥郭盛的眼睛直盯盯地注视郭威,眼光里含着无限亲切和信任,仿佛把一副重担移交给郭威。这眼光使郭威记起小时候一件事。那时郭威才八岁,跟着十来岁的哥哥郭盛上屏关山,那是冬天,树木凋零,杂草枯黄。然而这时正是野金桔成熟季节。涧水边、山坳里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野金桔,远远地好像天河里闪烁的星星。当时哥哥郭盛砍柴,郭威到处跑,一边跑一边把随手摘来的野金桔往嘴里送,用牙齿一咬,野金桔又酸又甜,他皱着眉头,张大嘴巴,流下口液来……在一条涧边,发现一棵葱郁的野金桔,树上野金桔又红又大。郭威顺手摘了一颗放在嘴里,甜辣辣的一点也不酸。于是他连忙摘几颗,跑到哥哥身边,激动地说:“你吃罢,这野金桔味道不酸!”郭盛一向怕酸的食物,他听以后,喃喃地说:“真的,你不会骗我吧!”他拿了一颗,放在嘴里,细细咀嚼着。这是哥哥生平第一次吃野金桔。当时他也是用这样眼光注视着郭威啊!
“时间不早了,回房安歇去!”母亲吹灭灯后,静静躺在床上,聚精会神侧耳倾听。当听到小俩口亲暱声音时,“阿弥陀佛!托佛祖保佑!他俩睡在一起了!”母亲自我安慰着说。
       天刚蒙蒙亮,郭盛起身。那是冬天的早晨,深蓝色的夜空渐渐淡下,晓星发出苍白的光。仰头一望,屋后的屏关山升起一朵朵白云似的朝雾,一群乌鸦杂乱地往西飞去,发出凄厉的叫声。郭盛在前面匆匆地走着,郭威和嫂嫂刘娇贞紧紧跟随。不久就到江边。他沿着跳板走下船去。汽笛响了,轮渡快开动了。突然嫂嫂招呼郭盛上岸来,抖抖地往他手里塞一迭钞票。这是嫂嫂袋里仅有的一些钱。嫂嫂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江边,嘴唇轻微地闪动着,低柔地说:“今后要多多来信,妈可想念你呀!”一会儿跳板收起来了,轮渡开动了。不久轮渡消失在茫茫的雾气里,但嫂嫂还是凝然不动,怔怔地望着远方,在喃喃自语,嘴里不知说些什么。
       母亲刚打开院门,向外张望,等待郭威和娇贞回来。这时门前站着一位姑娘,淡紫色的短衣,彩蓝色下裤。她脸腮绯红,两只眼睛黑亮,一对深深的酒窝随着笑容闪闪跳动,她的头上梳着短短齐肩辫子!她笑嘻嘻地说:“谊奶,今天郭盛嫂有上山砍柴否?”母亲说:“进来吧!今日嫂子身体有些不舒服,不去了。”“好!”说着她三蹦三跳地走了。“张兴女儿兰英这孩子与郭威同岁数,真是苦命的孩子啊!”母亲自言自语。
 楼主| 发表于 2013-6-5 09:48:0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
第五章

       清晨,郭威起床,来到厨房,只见母亲正洗米下锅,嫂子娇贞正在灶下烧火。这时母亲发话了:“黄允规表弟为我家农事,不明不白惨遭殴打,遍体鳞伤。现已半个月了,不知身体复原了吗?咳,我日夜悬挂在心。”母亲簌簌地流下眼泪来。郭威说:“我很想去看望他!”
       母亲说:“今天郭威携带一只雄鸭、三十只鸭蛋、一把线面,去下黄村看望允规表弟。娇贞,把雄鸭留下来,不要赶到溪上去。”嫂嫂娇贞回答:“好!”
       吃过早饭,郭威持着食物,往下黄村去了。穿过码头街,踏上一座桥,展现眼前是一片广阔田野,一条宽大土路,将田野裁成两片。这条路是通往闽江沿岸的村落,行人如织,络绎不绝。
       大路两旁田垅都插上秧苗,秧苗出息得一片翠绿,像绿茸茸的毯子一样,微风过处,泛起波纹。离桥五里之遥,能看到金尖峰下横躺着两个村庄。南向的下郑村,是个大村落,房屋鳞次栉比,看不清边际。北向下黄村,在绿树掩映下十几座房屋屹立在那里,依稀可见。郭威又走了一段路,一条横河阻隔。这条河渠就是两村的分界线。河渠上横跨一座杉木桥。郭威没有过桥,从桥旁拐入河堤行走。这时正是落潮时候,河床裸露,两旁一簇簇芦苇,迎风摇曳,远处蟛蜞在芦苇旁爬来爬去。当它们见到人影晃动、听到走路的声响,纷纷钻进土窟窿里。
        到了允规的家。允规躺在床上,只有允规的弟弟允律在屋内。允律比允规小两岁,兄弟俩相貌简直一模一印。郭威向兄弟俩说明来意:母亲与嫂嫂非常惦念允规的伤势。这时允规想翻身体,要爬起身来,但遍体疼痛,头部昏晕。他挣扎一会,又躺下了。这时他的父亲黄兴贵进屋来了。黄兴贵身材不高,虽然五十多岁年纪,但体格健壮,是村里种田的好把手。他在允规受伤的重要之处,敷上刀棒创药。郭威劝慰说:“郑依歹坏透了,平时作威作福,欺压乡亲!表兄千万不要生气急躁,等你伤势好了以后,我家一定为你出这口气!”允律打断他的话:“允规哥运回乡时,遍体鳞伤,惨不忍睹,村里大男小女,都来看望。我们这些年轻后生仔,准备捧着家伙(刀、枪之类武器)去抓郑依歹,把他打得半死不活。还是我爸爸极力劝阻。郭威表弟呀!你年纪幼小,家住城关,你又什么能耐(能力、力量)对付郑依歹?今后你只指认郑依歹行踪,由我们来收拾他!”允规嘴角浮出冷笑,睁开眼睛,想要说话,却觉得没有力气,便呻吟两声,把眼睛闭上了。这时允规被打的情况及母亲与郑依歹相持不下的情景,郭威历历在目。他又愤怒、又悲痛、又惭愧,勉勉强强忍抑自己的泪。允律激昂地说:“等允规哥哥病体复原后,我与几位乡亲进县城,把郑依歹教训一顿。郭威你不要出面,只要探查郑依歹行踪,随时告知。”郭威说:“郑依歹单身汉,行踪不定。我乡寡妇依乖嫂与好几个男人有染,依歹多在她家出没。今后由我来带路。”
       过了一个月,黄昏时分,郭威就来到屏关桥,他东瞧西望,心里忐忑不安。因为今晚下黄村有几位后生仔在屏关桥榕树下集结,准备收拾郑依歹。
       由于初夏天气闷热,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这时,屏关桥栏旁榕树下,人们三三两两在谈天说地,他们在讲三国、水浒,他们在说福泽县传说趣闻及农作物长势……这样情景在屏关桥头,习以为常。在苦涩的日子里,青年人、小孩子也在这里,寻找一点生活的乐趣。
       在月白风清的夜晚,这里是“盘诗”的好去处。有二首诗经常出现在年轻人口里,荡漾在屏关溪上空,表达了贫穷人家讨(娶)不起老婆的无奈心情:
       一粒橄榄扔过溪,
       想和依妹结夫妻。
       礼钱三百出不起,
       蛤蟆望月怨凄凄。

       一粒橄榄扔过溪,
       对面依妹是奴妻。

       金鼓花轿早订了,
       是奴没钱放着捱(拖延)。
       这里更是小孩的天堂。福泽县元宵节有小孩持灯夜游三日的习俗。灯的来源,都是外婆家送来的。元宵节前几天,各家舅舅穿上崭新的衣服,肩扛两杖甘蔗、手持彩灯到外甥家。屏关桥是城关地区通往福泽南北乡必经之路。元宵节前夕,孩子们聚集桥头,手舞足蹈。一见送灯人来,就唱道:
       亲家舅送灯,
       欲吃亲母     (乳房)。
       亲家舅扛门杠,
       欲吃亲母花生糖。
       给亲母摔一摔,
       滚到粪桶角。


       嘲弄之声,不绝于耳。
       夜色昏暗,月亮不知躲到哪里?人们不告而别,纷纷离开屏关桥回家了,只有郭威一个人站在榕树下,向桥西窥视。不久来了允规、允律兄弟俩和下黄三、下黄四、下黄五兄弟等六人。郭威一声不响,前头带路,六人后面紧紧追随。走到依乖嫂门口,郭威迅速离开。依乖嫂住在邻街一直透房屋内,允律笃笃敲门。
       “半夜三更敲门有什么事?”
       “我们找保队副郑依歹有事。”
       “这里不是保队副郑依歹的家,你找错门路了!”
       突然屋内灯火灭了。允律用力把临街木门托开,六人跳进屋内。睡房里油灯又亮了,门“吱”了一声开了。依乖嫂只身着肚兜、短裤,拦住门口。依乖嫂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她身体健美,胸脯起伏不停。她说:“为什么破门砸户?”下黄五说:“抓奸夫!”
       “屁话!此言只能对福泽县乡下一姓乡村说,在城关不合时宜,老娘与郑依歹相好?名正言顺,能算通奸吗?”
       “你这样穿戴成何体统?”
       “难道鲎桸怕汤烫(司空见惯)!你们不要以所谓‘正经’话教训老娘。”
       依乖嫂索性解肚兜带,樱桃似的乳头在跳动,这几个未涉爱河、勤劳的童男仔,不敢正视,只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这时郑依歹有机可乘,推开依乖嫂,冲出来,跳到街上去。允律见势不妙,随后也跳出门外,郑依歹刚要转身跑去,却被允律踢了一脚。这一脚有踢山踏海之力,郑依歹在地上滚了滚,身上像盘着无数条的毒蛇那么乱咬,渐渐地晕了过去……
       郑依歹事件以后,仿佛有人在依乖嫂脸上像封建社会囚犯那样烫上一金印。每当她走上屏关桥头时,男人们脸上露狡狤的微笑,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妇女们一看见她就远远地躲开,在背后摇着头。依乖嫂索性把过年过节衣裳都拿出来穿戴,浑圆的面孔,擦着脂粉。尤其是嘴唇,涂上胭脂,似初熟的樱桃一般。她走上屏关桥头,扬起头,步伐摇摇摆摆,左盼右顾。依乖嫂追求晚来的情爱,像屏关山上开在涧边、路旁的野花,芳香四溢,令人沉醉。
       一天早晨,依乖嫂正拿着一篮子衣服,准备去屏关溪洗涤,门口正站着双眉紧锁的、她的大伯阿俤。阿俤四十年纪,脸色黝黑,身体很结实,当他注视依乖嫂的时候,眼睛流露出轻蔑和苛酷的神情。
       “我有话对你说!”阿俤像魔鬼一般闯进门来。依乖嫂见来势不妙,就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大伯这么早就来我家,有何贵干?”
       “你像个妇道人家吗?把事情闹得屏关溪上人们都知道,你说如何收台?”
       “关你什么事?”
       “家门不幸出此骚货,玷辱门楣,你应该为依乖保持名誉!”“保持名誉!屁话!我认为男女之间的情事就像人要吃饭一样,饿了就想吃,你懂吗?”
       “你脸皮太厚了,什么话都亏你讲得出!”他说着,挺起头,把多筋的指头攒成拳,在饭桌上重重的擂了一下,饭碗、菜碟一齐飞了起来,叫了起来。依乖嫂眯着眼、歪着嘴、呲着牙,连珠炮似吼着:“你是公公吗?你是我丈夫吗?你有什么权利教训我?你的拳头只能欺侮你老婆,在老娘面前毫无用处!老实告诉你,乡下村庄的族长对我这孤孀之人,也惧怕三分!你养活我吗?你给我钱花吗?谁给我钱花,谁给我饭吃,我就跟谁好,管你屁事。”说着挺着胸部向阿俤冲来,两只乳头在窄小的上衣中跳动,仿佛鸟被捉住一般。她靠近气短的阿俤,压迫他出去。阿俤对这突然发难,茫然失措,身子一步一步向后倒退,不甚碰上门槛,五岳朝天,重重地跌在地上。他连忙爬起来,悻悻地走了。
       夜长梦多。堂堂大乡下郑村人郑依歹被名不经传的下黄村人殴打,这在民风强悍的福泽县,令人难以置信,势必掀起轩然大波。

第六章
       下郑村是福泽县一个大村,有九百多年的历史,如今聚居几百户人家,清一色姓郑。下郑村地理优越,环境优美。村后是一脉苍翠的山岭,其中最高是金尖峰山,村前后左右都有河渠环绕。河渠由于受潮汐影响,每日潮起潮落。由于灌溉便利,土地肥沃,稻田年年丰收。
       村中有一传统娱乐项目舞金狮。金狮团曾多次前往省城福州演出,获得殊荣。下郑村能在民风强悍、械斗频繁的福泽县生存、繁衍和生息,有它的“法宝”。运用了这个“法宝”,使它在与邻村、大村併乡械斗中立于不败之地。原来在械斗对阵时,下郑村青壮年清一色拿“刺仔”(状像枪,尖刺双刃,以木为柄),其中有一步路,名叫“回马枪”。即虚晃一枪,然后转身拖枪逃脱,诱敌深入,骤然急停回枪,对方防不胜防,百发百中。于是福泽县城关地区,一提起下郑村,就蕴含着一种刚健之感。村里有一位老者郑如海,青年时是位种田的好手,也是舞金狮的佼佼者,并担当“狮头”角色。他体格强壮,手脚灵便,深谙“回马枪”之道。他娶福泽县大姓人家的女儿林桂珍,添下一男一女,男名郑敏松,女叫郑敏芬。
       当时省城福州生产的热水瓶、塘瓷罐等生活用具和纸伞、角梳、脱胎器皿等正是偏僻山区永福县急需之物,于是商贩纷纷组织货源前往永福县出售,顺便购回笋干、柿饼、李丸、橄榄等土特产以及竹制品,然后在福州等地高价出售,这确是生财之道。但永福县地僻人稀,路途遥远,土匪、流贼多窜于草莽之中,时时打劫行旅客商,于是商贩就聘雇会武术人护送货源,郑如海被他们选中了。他成年累月奔波于山头岭脚,赚些钱财,养家糊口。五十出头的年纪,他的儿子郑敏松前往香港谋生,不久与人合伙办起“福兴”水手馆,专门接待新出国赴港谋生的人,同时与各国轮船公司联系,兼任中介人职业,收入颇丰,并在香港成家立业。郑如海想起自己辛苦大半生,现年事已高,还是回乡与妻子相依为伴,共度晚年,同时顺便处理好女儿敏芬终身大事,了却一桩心愿。
        他一回家,乡亲纷纷前来串门,来串门的年轻人更是豪情满怀,要求重振金狮团的雄威。因为郑如海离家十多年来,下郑村金狮团表演活动时断时续,极不景气。恰恰相反,原名不经传的小村金狮团后来居上,誉满福泽县。
       郑如海被说动了。于是他就挑选村中三十多个后生仔集中训练,建全了长短把器械,兴起舞金狮的高潮,他们约定每天早晨时间,在郑家祠堂前的平场上练习舞金狮项目。金狮的表演,除了两只凶猛雌雄金狮表现“戏水”、“爬高”、“戏球”、“过山”等节目外,还有单人表演狮、犬、猴、鹤、八仙、罗汉、太极等拳法。在器械锤棒、刀枪夹套的表演中,短兵器对短兵器,长兵器对长兵器,长兵器对短兵器,同时还穿插火圈、舞花杖等杂技节目。每日清晨三十多位青年,在平场上弄枪舞棍,以自己所担负的角色进行练习。郑如海明白:金狮团的武术表演及兵器对抗,只是排弄花腔,好看不中用,这在械斗频繁的福泽县起不了防身作用。于是他就安排练习乡里传统项目“回马枪”。
       盛夏的一日清晨,金尖峰葱绿欲滴,金灿灿的田野里,稻穗摇摇欲坠,微风过处,频频点头,彷拂在热情告诉人们快来收割啊!
这时郑如海漫步来到祠堂前平场上。只见郑仁山正拖着“刺仔”(枪),作转身逃跑状,郑智水提“刺仔”追赶。郑如海看一会儿,大声喊道:“停下来!”接着说:“你跑的姿态不对。你跑动时,眼睛不能平视。因为兵器对阵都是快打慢,一两下子就要置对方于死地!像你这样跑动的姿势,只要追赶的人比你跑得快,你的后背就会被刺伤。为此你跑动时,头部略偏右边,目应斜视,惦量对方与你的距离,恰到好处之时,骤然急停,施放“回马枪”,这如“‘金蛇出洞’,百发百中。”说罢郑如海接过智水的“刺仔”演示拖枪逃跑的姿态。二人默默地点了点头,就按郑如海的指点,进行练习。
       郑如海转到场地右边,郑原原和郑铨铨正在练习“回马枪”。原原持着“刺仔”头部略略侧转、眼睛斜视着逃跑。郑如海叫他俩停下来。他跺了跺脚,阴着脸说:“我不是早告诉你们吧!转身逃跑时,要拖着枪,不是拿着枪。意思是枪头要着地或者贴着地。当你突然回枪时,由下而上,对方猜测不到你要击中的步位,防不胜防。你们听都没有听,耳朵长到哪里去?”郑如海口气居然如此凌厉,两人满脸通红,手足无措。
       郑如海背着手,一边走着,一边仔细观察场上。他生得瘦骨嶙峋,清癯的脸上,配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他发怒时,青筋暴露,更显得凛然可畏。这时族长郑三伯来到郑如海身边。郑三伯只有六十多岁,面容清瘦,背已微微佝偻,但在神情中却有一种傲然之气。他年纪不大,但辈份最高,自然而然地当上族长。
       正当俩人互道寒暄之时,一个人一瘸一拐走来。仔细一瞧,原来是郑依歹。郑依歹迁到近在咫尺的城关才二代,平时经常回乡,以联络感情,寻找靠山。每年祭冬那一天,他携带鱼肉蔬果之类,进祠祭祖。郑依歹走到他俩面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此时在场上练习武艺的后生仔,停止练习,纷纷围拢过来。三伯说:“何事如此慌张?”郑依歹哭丧着脸,气急败坏地说:“前十几日晚间,下黄村几个后生仔,夜闯城关,无缘无故把我痛打一顿。他们扬言要好好收拾下郑村……”起先郑如海听说下黄村后生仔蔑视下郑村时,他深感愤怒,后来听说未婚女婿黄允规与他表姐通奸当场被捉住之事时,心头为之一震,脸急得通红,用脚顿地,大喊一声:“唉,不说了。”郑依歹置若罔闻,滔滔不绝:“我身为东街保队副,为了净化乡风,抓奸夫淫妇是我职责。万万想不到惨遭报复,望乡亲替我作主,出出这口气……”这时绰号“    马”(鲁莽)的郑铁铁昂扬地一拍胸脯,说:“下黄村欺人太甚,我村要与下黄村争个输赢!”郑仁山挺胸高声说:“现在就去拿‘刺仔’围上下黄村,杀它个片甲不留!”这些血气方刚的后生仔,最近才领会了“回马枪”的绝活,手痒得出汁,正苦于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时场上群情激愤,大家一齐奋起精神来。族长郑三伯摆了摆手说:“且慢!我们村与下黄村相处几百年来,虽然因田园隔界,引发争端,发生多起摩擦,甚至拳脚相加,但从未发生两村相拼之事,更何况两村还有多门儿女亲家!一定要慎重其事,从长计议,不可造次……”
       “难道我们村白白受辱,大乡脸面何存!”一个后生仔插话了。于是你一言我一语,喋喋不休。最后订下不成文的“战书”:其一,下黄村赔偿郑依歹医伤费;其二,下黄村在城关码头张贴道歉书,并放鞭炮,以示行人。
       一会儿,大家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去了。郑如海回到家中,精神显得十分颓废。敏芬笑容满面地说:“爸爸,村里有什么事缠身?这么迟才回来!”敏芬今日穿着一件紧身蓝紫衣衫,使她的身材显得很苗条。她梳着两条辫子,辫子很长,顺着肩膀,垂到腰部。她丰满又结实,项颈和脸微微晒黑的皮肤闪着光泽。如海看了看她一眼,脸上显出极难看的颜色,一声不响地坐在饭桌边,不断唉声叹气。母女见他这样行状(情态),暗暗为他捏一把汗。母亲林桂珍发话了:“今日遇到不顺心事吗?”郑如海皱着眉头,凝思片刻说:“敏芬亲事出了问题了!当时没有多查多问黄允规为人,就草率订下了这门亲事,太不应该了。咳,允规是个品行不端之人!”敏芬默默不语在父亲旁边坐下,眼睛低垂,手无目的地在桌上抚摸着,从她手上看出一种轻微的颤抖。起先父亲说保队副郑依歹整治地方经常巡夜时,敏芬脸色微微发红;后来听到郑依歹到郭盛家中捉奸夫而奸夫就是黄允规时,她脸色变得苍白,神色渐异。最后父亲说:“允规与其表姐郭盛嫂长期有染……”她急得一顿脚,“哇”了一声哭了,匆匆忙忙地跑回自己的房间,躺倒床上。她闭上眼睛,瞬间想起去年一件事来:她在堤旁钓蟛蜞时,不小心滑入河渠里,在河对岸干活的允规,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把她搀扶上来。于是自己有心许配于他。以后经双方父母同意,订下婚约。她如愿以偿,心里暗暗欢喜,却不料允规是个登徒子好色之徒。想着想着不由忧愤之中加上伤感,立刻眼睛发直,身体在发抖。这时父母走进房间。郑如海浑身颤抖,冷冷地说:“我家虽不算礼仪之家,还可算有名望的家庭。如果招个奸淫邪盗之徒为女婿,辱没了我家门风。当今之计,也没有别的话说,只有把敏芬领聘之物退还黄家,解除婚约,断绝关系。你看如何?”敏芬从床上爬下来,激忿地说:“我要见见他,我要当面质问他。”说到这句话敏芬面容凄楚,并且愤怒,竟汪然地流下泪来。郑如海大声吼道:“未过门的媳妇竟向夫家兴师问罪,这成何体统?”母亲忧心忡忡地说:“我立即去城关屏关桥一趟,寻找郭盛的母亲查询此事,一定要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家丑不可外扬’!郭盛母亲会对你说真话吗?”
       “还可以查他家的左邻右舍。屏关桥一带人家非亲即故,一问便知!”
       “那就随你的便!”
       母亲心想意决,立即动身,前往城关屏关桥。中午母亲回来了,她把抓壮丁怎样殴伤保队副;帮农事郑依歹怎样施下捉奸计;夜闯城关允规怎样惩罚郑依歹等事,前前后后向女儿转述清楚。郑敏芬转悲为喜,精神振作起来,像平时那样,显得雍容娴静,悠然自得。
       郑敏芬心海风平浪静,而近在咫尺的黄允规却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自从收到“战书”后,整个下黄村骚动了。翌日清晨,村中的“头头”不约而同地聚集村中的一棵大榕树下,所谓“头头”,一般除了族长以外,不外乎几种类型的人。家里男孩子多且孩子体格健壮的父亲;深谙拳术之道的人;略通文字、见多识广的人;还有的是为乡事乐于出钱出力之辈。
       黄金钿,因为有五个男孩,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村里人以他们齿序称呼五兄弟,他们真正名字却忘记了;黄兴贵,虽然只有二个儿子允规、允律,但父子三人精于拳术,尤其是镋的技艺得心应手;黄金钗家道殷实,由于他长期信佛,乐于施舍,前年金尖峰半山腰修建水帘庵,他出巨金,名列榜首;黄日智年青时曾在福泽县城关一间水果牙行任账房先生,写得一手好字,村里婚丧喜庆撰写柱联少不了他。不久又来了十几个后生仔。
       族长黄代铭说:“昨天下郑村传递信息,要我村赔偿郑依歹治伤费,并在城关码头街放鞭炮,张贴道歉书。诸位说说如何对付此事?”允律说:“我等夜闯城关,殴伤郑依歹,事出有因。郑依歹公报私仇,定下捉奸计,将我兄长允规打成重伤。请问下郑村有没有赔偿?”黄金钗悲戚地说:“‘身在矮墙下,不得不低头。’我村只不几十户人家,他村有几百户人家,两村相拼,简直是鸭蛋碰石头,如何是他们的对手?我看还是按他们通牒行事!”下黄一大声说:“岂有此理。如果按通牒行事,下黄村认为我村软弱可欺,他们必然得寸进尺,今后可有戏看,麻烦事儿可多呢!”下黄三接着说:“如果答应他们提出条件行事,还不如迁村别居!金钗伯伯,你千万不能口出此言!”
       这时族长黄代铭严肃地说:“先祖看上这块风水宝地,从一户人家发展到今日几十户人家。今日为此事要离乡背井,另起炉灶,断无此事!”黄兴贵叹了口气说:“家门不幸出此逆子。他俩瞒着我夜闯城关,殴伤郑依歹,惹下祸害,危及全村。这都是我平时对他们兄弟管教不严……”“兴贵兄长不能这么说。两村相拼是不可避免,只是来早与来迟。不是这次事件挑起械斗,也会以别的事引起争端。”黄日智插话。

       这时一位青年急急忙忙地跑来,紧张地说:“下郑村族长郑三伯与两位后生仔郑智水、‘    马’铁铁已来村口。”大家一时静了下来。黄代铭说:“接进祖厅就座。”于是大家把三人引进祖厅。祖厅座落下黄村后,是一座“四扇三”结构的房屋,中间厅堂,布置极为简陋。厅堂后壁,有一横案桌,桌上竖立一尊木制的先祖牌套。厅中央放置一张八仙桌和几条板椅。宾主坐毕,递茶伺候,后生仔团团围在旁边。


       黄代铭面带笑容发话:“今日驾临我村,为的是郑依歹被殴一事吗?”郑三伯看了黄代铭一眼,从容不迫地说:“今日特为调解而来。想你我两村长期相处,还算和睦,况且相互联姻,有多门儿女亲家,不能为此事伤了和气。我村提出的条件并不苛刻,望给采纳!”
       “郑依歹被我村后生仔所伤,确有此事,但事出有因。依歹在城关屏关桥一带为非作歹,定下‘捉奸计’,把我村允规打成重伤。允规是有名循规蹈矩的后生仔。他因为帮助亲戚农事,遭毒打,实是冤枉。你们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偏听偏信!”
       “郑依歹是堂堂保队副,为了净化地方,这是公事公办,与我村无关。你们不要菜汤渗芋汁,混为一谈!”
       “放鞭炮道歉一事关系重大,我村今日难以回复,日后再议,望给谅解!”
       郑智水“霍”地站起来,激昂地说:“郑依歹是我村人,迁城关地区才二代。‘不看僧面看佛面’,你们殴伤郑依歹,就是无视我村,看不起我村。”“    马大声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下黄五大声喊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说着向前跨了一步。黄兴贵虽然怒气填膺,但却连连摆手:“不许你们乱说乱动。此事由我们老一辈人来处理,与你们无关!”下郑村三人见来势不妙,霍然离座,抱拳作揖:“告退!”说罢气昂昂地走了。
       祖厅里的人默默无声,愁云笼罩每个人的脸。这时黄金钿从座位上站起来,一拍胸膛,慨然道:“‘天无绝人之路’我村早有救星了。同治年间远举家来的那一位和尚所传授的镋法正好用处。和尚临走时再三嘱咐‘镋法传男不传女。’我村遵循师训,代代相传。今日正好作为保村防身之用!”黄日智说:“金钿兄长言之有理。我们村男丁不多,但可挑选六人执拿镋钯。每一把镋钯,用二把‘刺仔’护持,十八人组成的阵势可攻可守。”
       当下大家议论纷纷,但都一齐奋起精神来。从这天起黄日智召集下黄五兄弟、黄兴贵父子三人、黄远举曾孙金光与金灿兄弟俩等十八人演习秘传镋法。其中下黄一、下黄二、黄金光、黄金灿、黄兴贵、黄允规为执镋的角色。黄日智要求这六个人要多花时日,耐心揣摩镋法的秘技。
       男人几乎没有离开村庄,以免被下郑村人殴打或绑架。上县购买生活用品或上省城福州出售农产品,都由妇女担当。因为妇女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姓氏较复杂。如果伤害他们不其然会引起别姓的干涉,节外生枝。
 楼主| 发表于 2013-6-5 09:49:21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
第七章
       下郑村和下黄村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氛围感染了整个城关,几乎家喻户晓。对郭威一家来说,更有难言的苦衷。
       嫂嫂刘娇贞在怀孕期间忍受了很大的痛苦。胎儿在肚里内搐动,腹部难忍的疼痛,使她寸步难行,但她只是皱着眉头,太阳穴上渗出了一粒粒汗珠,不断瘦削下去的脸上表现了痛苦的表情。最近她又削瘦了,因为下黄村表弟允规的惨况,时时挂虑在怀。她有时暗地谴责自己,不应该叫他来帮助农事,以至惹下弥天大祸。母亲是个精明人,早看出来嫂嫂的心事,经常安慰说:“过于忧虑会影响自己的身体,妇女在怀孕期间会影响胎儿的生长。今后家中不管发生什么事,由我担当,你不要悬挂在心!”母亲的话虽如此说,她的心更是千头万绪:郭盛出国当水手已八九月了,为何最近音讯俱无,看来必是家中之事传到他的耳中。她想郭盛这孩子直肠子,刚愎自用,是否道听途说而信以为真呢?平时愁云悲雾笼罩着家庭,唯有张兰英来串门才给家里平添一股新意。
       张兰英一家遭遇,母亲深表同情,于是把兰英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兰英心领意会。平时也以“谊奶”称呼母亲。兰英从小与郭威一起玩耍,长大经常出入他家,张兴与林巧美一点也不加干涉,并且像很喜悦似的。两人碰头都相视而笑,彷佛心里藏着千言万语,可是因为旁边有人,欲言又止。
         一天傍晚,吃罢饭,母亲正收拾碗碟筷子、汤匙。兰英进来了,他对郭威嫣然一笑,脸上露出很深的酒窝,轻轻地说:“嫂子呢?”郭威回答:“在她房间里!”兰英就往嫂子房间里去了。这时,郭威感到脸上一阵红晕,早晨他俩去屏关山无底谷的情景现在眼前……今日早晨,两人约定去无底谷踏看新芒草生长的情况,以便确定明天劈柴的地点。早饭后,他俩顺着涧边小路往上走。一路上只听见流水淙淙,真跟弹琴相似。整条涧,摆布大小不一的怪石奇岩,形成深浅不同的水窟。有一处,从高岩之上流下来的水,直如一条白练似的,这就是无底谷。由于涧壁上窄下宽,遇上下雨的日子,山洪横遭岩石阻拦,飞瀑在空中,水花如珠玑散落,激起蒙蒙雾气。今日天气晴朗,谷内澄碧一泓,围青漾翠。幽雅的野花开遍涧边谷底,衬着峡壁上奇崛的苍松、婆娑的翠竹,令人沉醉。一对青梅竹马并肩站在一块岩石上,仰望无边的天际,白云叆叇;俯瞰涧水,碧绿透明。他俩转身来,身后有一圆桌大小的水窟,盛满清清的泉水。兰英探头往水里一照,碧绿如镜的水面,现出自己的容颜:长长的眉毛,圆圆的眼睛,直直的鼻阜,以及似笑非笑的朱唇。郭威出神凝望水面许久,不禁情窦初开。
       此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游来两条二指宽的鲇纹鱼,鱼身青、红相间的纹理,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耀眼。兰英说:“如果把两条鱼抓上来养在玻璃瓶内有多好呀!”郭威望着兰英桃花似的一张小脸,笑着说:“可以抓上来,但你要答应一件事!”兰英回答:“估量你抓不上来,鲇纹鱼身子异常灵活。如能抓上来,一百件事都答应。”郭威皱着眉头说:“做我的妻子!”兰英的脸刷地红了,咬了咬嘴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于是郭威爬下岩石,在涧旁搜寻两块石片叠成锥状,竖置水中,就爬上岸来。过了一会儿,这两条鲇纹鱼又出来,悠然自得地游来游去。郭威捡起一块小石子,扔进窟里,“扑通”一声,打破水面的平静。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两条鲇纹鱼晕头转向,箭一般逃窜,见缝插针,一条鲇纹鱼就钻进两石片缝隙里。郭威就扎起裤管,小心翼翼地趟过去,用手指封住缝隙的前后,就把活蹦乱跳的鲇纹鱼捉上来。依样画葫芦,把另一条鲇纹鱼又捉上来。兰英找只破钵罐,盛些水,把鱼养在其中。他俩顺着旧路回来。这时太阳照得屏关山像镀上一层金,山鸟吱吱叫,扑扑地飞,微凉的山风触到人的脸上,令人十分舒适,而且带山花、野草的清香……
       不久来了清云姆、阿俤嫂、依泉嫂等厝边邻舍。她们早知道近来母亲家中发生许多变故,相约来探望、安慰母亲。母亲把他们接到厅堂,嫂嫂与兰英也从房间内走了出来。依乖嫂姗姗来迟了。她是在屏关桥头看见许多妇女往溪上方向走去,她也来凑热闹。她一进厅堂,就笑容可掬地跟每个人打招呼,郭威看见依乖嫂时,一股厌恶之感油然而生,他阴沉着脸色低下头来。
       阿俤嫂对着母亲心痛地说:“看你最近心事重重,人瘦了许多。不能老是这样生活下去,今后心境要开阔,精神要愉快。”依泉嫂指大腹便便的嫂嫂说:“长头囝(第一胎)肚内有隐隐动作感觉,一般是养女婴,如果没什么感觉,一般是养有蒂蒂(男婴)的。你感觉如何?”嫂嫂微微含笑,欲言又止。接着大家三言两语安慰起母亲来了。
       这时依乖嫂发话了:“管它生男与生女!人生在世几十载,像做梦一样过去了。我认为只要有钱花,就是最大快事。今晚难得这么多人在一起,还是请‘才女’清云姆讲讲传说趣闻呀!让大家开开眼界,开开心!每天都是愁眉苦脸,也不是打发日子的好办法!”
       称清云姆为“才女”,一点也不夸张。清云姆,系福州人,从小就进福州女子学校就读,十八岁时,长得面容清秀,身材窈窕。十多年前,福州发生一次大饥荒,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多少人因耐不住饥肠辘辘,从福州大桥(万寿桥)跳下去了。真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那时住在屏关溪旁一位农民,挑一担薯米去福州出卖,随即跟来了两位“新娘”。当时福州姑娘纷纷下嫁‘鱼米之乡’的福泽县,豆蔻年华的清云姆,也只好随波逐流。但好景不长,饥荒刚过,这些‘新娘’就不告而别。只有清云姆爱上风景优美、苍苍翠翠的屏关山,爱上流水淙淙、清澈见底的屏关溪,更爱憨厚勤劳的丈夫郭清云,她留下来了。
       兰英说:“清云姆,说说福泽县传说趣闻吧!”清云姆说:“各乡村都有传说,甚至平时生活用具也都有趣闻,如每日三餐打交道的火钳也有趣闻。”母亲手指厅堂门旁废置的石臼说:“舂臼也有趣闻吗?”“有!石臼当地叫舂臼,用来锤米谷之用。”清云姆兴趣来了,滔滔不绝地说,“福泽县与闽剧结下不解之缘。几乎每个乡村每年都聘请福州闽剧团演几场戏。大村如此,小村也不例外,甚至几户人家也不甘示弱。离城关八里之遥,有座山叫马山顶,半山腰住五六户人家,主要靠栽种番薯和豢养牛羊收入。为了相互呼应起见,他们将房屋围绕一块平场起盖,只有南向为通道。这里从来没有演过戏。有一年,地头神黑面元帅华诞,这几户人家就筹集巨款,聘请福州闽剧团来演一本戏。闽剧团演员、伴奏几十人,随带行李、道具二十多箱,只好乘轮渡来福泽县码头。当时潮候是上午11时,经过四小时航程,下午三时,才到达福泽县码头。他们扛着戏箱,翻山越岭,五时半赶到马山顶。这时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他们只好草草吃过饭,匆匆地化妆登台了。台临时搭在偏南向,台前悬挂两盏打气汽灯,把平场照得亮堂堂的,但平场上空无一人,只是在各家各户门前廊下舂臼墘坐着二三个人。闽剧团在演出前要闹三次台,目的等候观众,这也是闽剧演出的夹板花(规矩)。当敲锣打鼓闹了一通后,不见来者;第二通闹罢,依然如旧;第三通闹毕,毫无动静。这时一位青年从舂臼墘站了起来,大声说:‘时间不早了还不演出,今晚要演到什么时候?’帮主(剧团负责人)理直气壮地回答:‘没观众,我们演的戏,给谁看呀?’这位青年说:‘我们村只有这几户人家,早就来了!’剧团演员大受感动,全信心投入演出,他们洪亮的唱腔,冲破夜色,山下附近乡村都能听到。‘马山顶演戏一舂臼’“成了福泽县一桩趣闻。”
       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笑声,兰英更是笑逐颜开,兴奋地说:“再说说与火钳有关的故事!”清云姆又继续说:
       “话说,福泽县有一座山,山上建一禅寺,在寺后有一尊根据岩石形态雕刻成的弥勒佛。弥勒佛斜歪身子,大腹便便,袒胸露腹。传说寺建成后,从弥勒佛肚脐口可以流出米来,每天流出来的米,不多也不少,刚好供寺内僧众一天食用。有一天早晨,一位和尚拿着箩筐来盛米,发现从弥勒佛肚脐口流出的米又少又慢,小和尚凝神注视,不停地用手搔搔自己的光头,自言自语:‘时光难捱呀!’突然他心血来潮,转过身急忙跑进厨房,拿了把火钳,对准弥勒佛脐口用力戳入,使劲搅动。结果,反而弄巧成拙,这尊弥勒佛从此再也不出米了。”清云姆讲述,简直与福州评话先生说书一模一样。当她讲到小和尚拿着火钳戳入弥勒佛肚脐口时,她伸直食、中指,不断旋转,模仿火钳在灶窝里搅动的动作,实在太逼真了,大家笑得前仰后合。
       这时依乖嫂扬了扬手,自告奋勇地说:“我出个谜语,大家猜猜?”清云姆笑笑说:“你出吧!”依乖嫂嗲声嗲气地说:“前几年元宵节晚上,福州中亭街,有一位老板,在店前搭一台子,台的中间悬挂一把杆秤,秤杆上悬坠称砣,秤盆里放着一把头梳,要过往行人来猜猜。猜中了发给赏钱。最后还是被一位乡下种田人猜中了。话说回来,谜底是瞒不过‘才女’的,望清云姆暂时保密!”清云姆笑而不答。大家猜来准去。只有依泉嫂低下着头,脸上流露不屑一顾的神情。过了不久,依乖嫂得意忘形地说:“‘称’与‘亲’、‘梳’与‘疏’同音字,这不是‘不论亲疏钱做人’吗?俗语说得好,‘钱财母子,酒肉兄弟。’我认为只要能赚到钱,不管什么事都要去做!”“人间自有真情在!有的情感是‘钱’买不到的!”清云姆插话。
       依泉嫂指桑骂槐:“妇女肯出卖肉体,不顾名誉,可以赚很多钱!”
       “你不要‘女侯(风骚)人假正经’,暗地里养着一大桌子的猪角!”
       依泉嫂反唇相讥:“‘真金不怕火’,有否养猪角?瞒不过厝边邻舍。郑依歹把郭盛、郭威一家害得好惨,平时也在乡里干尽坏事。这样的人,你也把他养在家里,意欲何为?”
       “郑依歹给我钱花,满足我的欲望,管你屁事!”
       依泉嫂针锋相对:“为人要讲些骨气,要讲些人情道理。像你这样的人,脸皮比福泽县城墙还要厚,简直还不如福州船下的白面哥(妓女)!”
       依乖嫂面红耳赤,无言可对。突然蹚脚跳地,号啕大哭:“短命依乖呀!你害得老娘好苦呀!大犬母小犬母都来欺侮老娘呀!”她边哭边捲起袖子,抢步向前,要去扭打依泉嫂。依泉嫂“霍”地站起来,准备应战。母亲说:“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快出去。”大家一时紧张起来,连劝带拖,把依乖嫂推出门外并一道回去了。
       兰英最后一个从厅堂走出来。郭威说:“鲇纹鱼养玻璃瓶里了吗?”
       “鲇纹鱼在玻璃瓶里游来游去,好看极了!”
       “每天要换水一次,懂吗?明天早晨一道去无底谷砍柴,记得吗?”
       兰英点了点头。瞬间,她的眼前闪现幼时郭威怎样帮她扒草、挑柴的情景。一缕怜惜和怜爱之情油然升起,她对郭威微微含笑,眼神里倾注她全部的温存。
       翌日清晨,两人在无底谷上方东面山坡前,放下扁担绳索,挥起砍柴刀,劈起芒草来。不一会,两人就把这一处茂盛的芒草砍光了。于是就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这时太阳已从对面金尖峰后露脸了,雾渐渐散开,眼前展现一片辽阔的原野。远处金尖峰下的下郑村与下黄村的村貌历历在目。
       郭威手指下黄村方向,说:“表兄允规就住在那里。无事起风波,允规蒙受不白之冤,现处境艰难,无藏身之地,看来只有出国了。他的婚事会被吹掉的!”
       这时虽有旭日,四周仍旧苍苍茫茫。兰英生怕有人闯进来,把郭威拉走。她情愿就这样坐在郭威身旁,坐一辈子,一直坐到白头。
       不一会郭威若有所思地说:“在屏关山东向有一座山头。小山头后背有一大片园地,已抛荒多年,现杂草丛生。明年在那里栽上几千棵番薯苗,收它几担薯米,不成问题。”
       “谈何容易!那里路途遥远,山路崎岖,送肥送料,谁来担当。”
       “送肥送料,由我担当,我能挑一百斤粪料上山,你挑半担粪料总可以吧!至于你爸张兴伯伯,年高老迈,走路困难,只要及时整理番薯藤蔓就可以了。如果能收几担茹米,贴补你家之用,一切事情就好办了。”
       说罢,兰英就持砍柴刀站了起来,郭威跟在她后面向芒草茂盛的地方走去。兰英刚进草莽,“唉哟”一声,觉得脚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她以手抱着脚,脚面的瘀血不停地涌出。这时兰英咬紧牙关,脸色苍白,惊讶地望着郭威。郭威明白兰英被蛇咬了。他想起:在屏关桥头,一位捉蛇人告诉他的急救办法。
       郭威立刻用手巾带替换小裤带,把兰英的小腿紧紧地裹扎着,把她搀扶到涧水旁的岩石上,然后用锋利的小石片,挖刮伤口,再用手挤压,瘀血流了出来,随后不停地用涧水冲洗,这样一连几次。这时兰英痛不欲生,大汗淋漓。郭威安慰说:“咬咬牙,等会就不痛了。回去以后找蛇医,吃几贴草药就好了!”郭威话音刚落,兰英不禁眼泪夺眶而出,温柔而低声地说:“听你的。”
       郭威一边用泉水冲洗,一边在伤口周围轻轻地抚摩,指头彷佛含有千般怜爱和万种柔情,兰英顿觉有一股清泉流进心里。她微微含笑说:“郭威,这几下子是谁教会你!”
       “一位捉蛇人教会我的:在伤口上方要用小布带裹紧,防止毒血流向全身;不断用泉水冲洗伤口,消除蛇的毒汁。多少人被蛇咬伤,由于不及时处理,毒发全身,无药可治!”
       “想不到蛇是如此可恶!”
       “见蛇不打三分罪呀!”
       “郭威让我到上面,试试看能不能走路!”兰英说着就站了起来,郭威连忙把兰英搀扶到平坦地面上,自己退后二步之遥。这时兰英带着惊讶眼神注视郭威。与自己朝夕相处的人,竟有如此的能力,能空手捉拿鲇纹鱼,能白手治愈蛇伤……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欢愉。她趔趄了二步,扑进郭威怀里。两人就这样相拥相抱,忘掉了一切。

第八章
       八月中秋后的一天夜里,全家围坐在厅堂,油灯在微风的吹动下微微地闪动,母亲在灯下举针穿线,缝补郭威的一件旧衣裳。她把线头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对准针鼻,但穿来塞去,一直穿不进去。她放下了线,用手擦了擦眼睛,叹了一口气:“人老了,眼睛也花了!”从郭威懂事起,家中大小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缝成。每件衣服都花费母亲多少心血啊!母亲手生了茧,有时手被刺出了血,但她毫无怨言!郭威想起此事,感激之情油然而生。他抬起头来,见到母亲憔悴的面孔,感到痛苦难熬,嘴唇一阵痉挛,眼泪差点流了下来。嫂嫂娇贞站了起来,拿起针线凑近灯光,一下子就把线穿进针鼻里,母亲伸手接了过来,仔细缝补起来。自从初春那夜她的表弟允规无故被殴打之后,经过这几个月的生活折磨,嫂嫂瘦了,红润的脸变成腊黄,额前松松的刘海没有了,挽起一只大髻子,挺着大肚子,整天呆在家里。嫂嫂不仅人变了,而且心情也变了。这时她突然浑身发抖,牙齿咬得格格直响,俨然成了另外一个人。母亲抬起头来,见她这副模样,痛在心里,就对嫂嫂说:“娇贞你又在想什么?”
       “我要和保队副郑依歹拼命呀!”
       “娇贞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郑依歹狐假虎威,后山硬,是搬不倒的!”
       “妈,你说得有道理,但这口气我总是咽不下去。我一定要和他拼,就是赔上这条命,也算不了什么!”
嫂嫂的一席话,给家里罩上一片愁云。
       母亲回到厨房去,一会儿捧出两碗白丸仔(米制品)给郭威与嫂嫂吃。嫂嫂胡乱地吃了上点,步履蹒跚地向她房间移动着。
       翌日中午,一家三口在厅堂准备吃中饭,邮差来到门口,原来郭盛来信了。郭威接了来信,回到厅堂,撕开了信封,撮出黄色信纸。只见纸上歪歪斜斜写了几个字:“母亲大人:儿在外一切都好,请母亲不必挂虑。关于娇贞和人搞关系,水手馆里有人议论此事。从此以后,我与娇贞一刀两断,她改嫁或另谋出路……”郭威一时愣住了,血冲上脑际。嫂嫂连忙从郭威手中抢过信纸,仔细看着。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痛苦,突然“哇”了一声哭了起来,好像屏关山山洪暴发汹涌奔流似的。母亲急忙奔过去,用力摇动嫂嫂的肩膀,劝她不要哭。嫂嫂从大声号啕大哭变成低声哽咽。母亲说:“郭盛道听途说,一时气愤,才写了这样的信。娇贞你要安下心来,他以后会明白真相。再说郭盛在家时,对你也不错呀!”嫂嫂抬起满是泪痕的脸,低声地说:“背后里也有人挤眉丢眼说坏话,以后叫我怎么生活下去呀!”说着又哭了,热泪顺着刚干的泪痕汩汩地流了下来。母亲愤愤地说:“让他们说去,孩子,你的心我是知道的。咬咬牙关,别理他们,爱惜身子要紧呀!”郭威也安慰着说:“嫂嫂不要哭了,我要写封信给哥哥,把真相告诉他,你安心好了。”
       八月下旬一天夜间,嫂嫂临盆了。
       “腹佬(肚子)圆圆,脚踏棺材墘(边沿)。”在这黑暗愚昧、缺医少药的年代,生育对妇女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久土婆奶(接生婆)带了一把黑乎乎的剪刀(剪脐带用)来了。母亲叫郭威蹲在厅堂内,以便随时使唤。
       嫂嫂的房间关得紧紧的,母亲在房内帮助土婆奶接生。这时郭威在院子里徘徊,周围显得异常寂静,但不时从房间内传来嫂嫂的刺耳的号叫声,有时又搀杂着母亲温和的声音:“忍住、忍住、过后就好!”不久传来土婆奶激动的声音:“有蒂蒂,男的!”接着又静下来。郭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母亲梦寐以求的愿望实现了。
       郭威走出厅堂,来到院子,抬头仰望天空。密密麻麻的星星在夜雾中隐隐约约地透出微微光。他蓦然地想起哥哥郭盛来。也许他正航行在茫茫的海洋上,面对天上的星星,想起祖国与亲人……
       “欢喜未过啼又来。”第三天,娇贞开始发高烧,肚子发胀,疼痛难当。母亲请来二个指(中医)先生切脉开方(药方),服了好几贴中药,病情仍未好转。经过几天的折磨,嫂嫂娇贞的眼睛显得很大,苍白的面颊陷下去了,不断发出呻吟声。这天下午娇贞病情转危,兰英、阿俤嫂、依泉嫂、清云姆等厝边邻舍闻声赶来,嫂嫂房间济济一堂。母亲说:“都是郭盛这仔,写了信回来,害得娇贞受了许多磨难。”这时娇贞突然睁开眼睛在说话,她话频频地被咳嗽所打断:“不能怪郭盛……他对我很好……都是坏人搞的鬼把戏……我想念他。”娇贞无神的眼光充满痛苦,也充满爱情。母亲的眼睛里噙着泪水,点点头说:“好孩子,你有这样的心情也就好了。要不是捉壮丁,郭盛也不会出国。”说着母亲擦了泪湿湿的眼睛。过了一会儿,娇贞摆动着头,乱蓬蓬的头发打着颤,她一边喘着气,一边用贪婪的眼睛注视着床角熟睡的孩子,不久喉咙里似什么东西梗住了,咯咯两声,闭上眼睛咽气了。
       母亲紧握娇贞冰冷的手,边哭边诉:“没天理的社会,没良心的郑依歹,害得我家好惨呀!今后小孙儿谁人来照顾呀!真是没天没地。”兰英安慰母亲说:“谊奶不要哭了,下面还有许多事处理呀!她一边安慰母亲,一边流下泪来。站在一旁的邻居们擦着眼泪,哽咽着,阿俤嫂更是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这样好的人,这样早就离开人世……天地真是没长眼睛!”母亲一边啼哭,一边叙述媳妇娇贞为人来:娇贞从小伶俐聪明,针线活儿一学就会。平时对人态度和蔼,说话总是轻声细语。媒婆一提起郭盛与娇贞联姻,一拍即合。过门之后娇贞对母亲体贴入微,母亲对她更是关怀备至。她俩没有红过一次脸、吵过一次嘴。在屏关桥一带谁不夸奖一对好婆媳呢?谁知万恶的社会把她吞噬了……
       依泉嫂哀叹道:“这世道何时才是尽头啊?”沉默多时清云姆发言了。清云姆伶牙利嘴,妙语横生:“‘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前一年(1937)七月七日小小日本国,发动了芦沟桥事变,派兵占领华北,现在国都南京也被占领,屠杀几十万生灵,正在驱兵南下,福泽县沦陷有日啊!若香港也被占领,停止了汇款业务。我们这里许多男人出国谋生,如果断绝经济来源,家庭如何生存,这是最为担心的事啊!”
       清云姆一席话对这一帮孤陋寡闻的妇女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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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秋末冬初,下黄村男女老小齐上阵收割晚稻。他们把台状方形的稻楻(木制用器,用来田间收晚稻)搬上田头,后生仔随身携带镋、“刺仔”等兵器,以防万一,不几天就把河渠北向田野里的晚稻收割完毕。下郑村也不甘落后,也把南向田野里的稻谷,藏在各家粮仓里。此时这一片金黄稻浪起伏的田野,只剩下整整齐齐的稻草蒂,显得肃穆庄重,冷冷清清。“一方水土养活一方人”。这片田野为人们作了贡献后进入冬眠的状态,等待明年开春勤劳的人们来翻地插秧。然而下郑村后生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准备围攻下黄村。族长郑三伯多次加以劝阻:“围村不是容易之事。俗语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防不胜防!再说福泽县历史上也发生多起围乡事件,十输九不赢,都以失败告终。为此我们只能采取引蛇出洞的办法,想方设法把他们引出村外,靠我们人多势众,给他们眼色看看!”于是在晴朗的早晨或有月亮的夜晚,下郑村都出动二三百人,他们手持“刺仔”,绕过山边渠旁的小径,散落在下黄村前的田野上。这时寂静的田野,人声鼎沸,鼓噪不堪。
    小小的下黄村笼罩着“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气氛。几个“头头”决定把老弱病残和妇女小孩撒出村庄,靠亲投戚,接着策划行兵布阵:下黄一、下黄二兄弟俩、黄兴贵黄允规父子二人、黄远举曾孙金光与金灿两兄弟,计六人,为持镋钯人选,每把镋钯的左右配上执“刺仔”的副手,总计十八人。这十八人欣然接受,个个精神抖擞,神情凛肃,然后取出五月划龙舟用的铜锣二面,作为指挥和助战之用。布置停当,族长黄代铭语重心长地说:“多年来,我村与下郑村不和睦,但没有发生併乡事件。此番我村负气,以十八人应战几百把“刺仔”,这绝非易事,但为了我村生存,只好硬着头皮,抖胆相拼,与他们决一胜负。如若敌不过他们,我们只好择地而居,各奔东西,寻求生路。”黄允规也正色说:“郑依歹实在欺人太甚,罪恶满盈!我允规愿站在前沿,首当其冲,杀得他们片甲不留,以泄我心头之忿!”他说罢,脸带愤怒,意气昂扬。
    农历十月十六日的晚上,下郑村又聚集二百多人,各执锋利的“刺仔”,跨过金尖峰山旁的小路,沿着河渠北向堤边慢慢地散开,叫骂声又起:
   “下黄仔贪生怕死!”
   “下黄仔出来比比高低,见见输赢!”
   “黄允规是个猪角精,害人精!”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晚圆圆的月亮高悬中天,银白的光辉把空旷的田野照得亮堂堂的,附近的山峦、房屋都沉浸在无风的怡静和月光的明朗环境中。高高的金尖峰上烟雾飘飘忽忽,峰峦忽隐忽现。但不知何故?不时有臃肿的云片缓缓移来,把月亮遮住了,仿佛不让心地皎洁的月亮老人,目睹人间惨烈拼杀的场面。
   “哐!哐!哐!”三声锣响,犹如一阵惊雷,令人魄动心惊。这时从下黄村村口冲出十八人来。他们手执兵器,一字形排在田野中间。一瞬间,下郑村人闹闹嚷嚷,显得有些慌乱,但立即三五成群围了过来。跑在最前面的是“    马”铁铁,他自负膂力过人,武艺超群。他一“刺仔”,往站在稍前的黄允规胸前戳来,允规连躲也不躲,只把镋钯斜向相磕,铁铁的“刺仔”正好在允规镋钯两股之间。允规镋钯稍向右一晃,即向左压下。这一压调动全身之力,犹如泰山压顶,接着气收丹田,力贯全身,把镋钯向右旋转。允规一连三招式,任何人的兵器都要脱手,偏偏“    马”力极为沉重,“刺仔”没有脱手,反而紧紧握住。“    马”铁铁想收回“刺仔”以便再戳,但“刺仔”被卡住了,纹丝不动,他想趁势斜身进击,也难进分毫。正当他进退两难之际,旁边副手的“刺仔”已刺进他的胸部,“    马”铁铁“唉哟”一声,摇晃几下,口里似乎还在喊什么,便慢慢地倒了下去。
    正当允规和“    马”相持之际,郑如海“刺仔”被黄兴贵的镋钯卡住了。郑如海急忙转身,想抽出“刺仔”以便施展“回马枪”,但抽也抽不出。这时左边副手下黄四抢步向前,举着“刺仔”戳来……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右边副手允律连忙用“刺仔”一磕,嘴里嚷着:“是亲家,望手下留情!”下黄四恨恨地说:“今日还有什么亲家可谈?”此时郑如海空着手跑了。
    一阵器械相磕声、惊呼声、惨叫声,令人胆裂。
    突然人群里传来一声高叫:“我们村输了!”于是下郑村人像潮水似退了下来,拼命往山边渠旁的小路跑去,但路径狭窄,人多拥挤不堪。有的人只好跳进河渠,有的游过河,有的趟过河。
这时锣声又响了,十八人往村里跑去,一时田野里没有下黄村人的踪影。下郑村几个胆大的人留了下来,发现地下横躺竖卧的有四五个人,他们都是受伤的人,其中“    马”铁铁胸前被刺伤,流血过多,已经断气。想起“    马”为了乡事,断送了年轻生命,大家不禁流下眼泪。郑铨铨声泪俱下,叹息着说:“下郑村英名丢尽了,一个小小的下黄村,我们就被他们大砍大杀,死伤好几个。今后还办什么金狮团?还练习什么“回马枪”?不如全部停止!”“    马”堂弟郑铜铜愤激地说:“你不要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们不办金狮团,我来办!过几天我们还要和下黄村决个输赢,这仇非报不可!”他们不约而同把“    马”尸体背了回去,把其余受伤者搀扶着回村。
    翌日,郑家祠堂为“    马”郑铁铁开吊。一部刚刚涂上红漆的棺木,停放祠堂大门前偏左边位置,棺木旁边按放一张八仙桌,这时“    马”的妻子和四岁的儿子披麻戴孝,在烧冥银纸钱,母子边烧边呜呜哭泣。丈夫匆匆奔赴黄泉,死别生离,禁不住哭个死去活来。在旁边劝慰的婶婆姆妈,忍悲收泪,极力劝解。

    平场上有很多人,他们三五成群谈论昨晚发生的事件。
    平场的另一角落,族长郑三伯气忿万分,大声抱怨众人:“都是你们过于麻痹大意,自以为人多势众就可以压服对方。人多白天对阵倒可以占些便宜,晚间只有吃亏!”郑如海说“‘    马’死抱‘刺仔’不放才惨遭杀害!”郑铜铜怒气冲冲插话:“黄允规是你未婚女婿,你和他有亲戚情谊,他们当然会手下留情!”郑如海似乎有些气愤,心想:回乡后在村里组建金狮团、传授“回马枪”。村里人非常尊重他,言听计从。想不到昨晚两村逐阵拼杀,“回马枪”毫无用处,以至“    马”丧命。今后在村中地位一落千丈……他知趣地离开广场回家了。
    公祭开始了,平场上的人不约而同地向祠堂门口走去。
    这时一位头戴道冠、身披道袍的道士从放在八仙桌面上的布袋里拿出牛角号、木鱼、铜铃,面对平场,撩了撩道袍,双手按在桌旁,闭目阖眼,口中念念有词。他不时摇动铜铃,口里不断发出哼哼声。过了一会,道士睁开眼,拉长声音道:“孤哀子祭灵!”妻子携“    马”的四岁的儿子向其父棺木拜了三拜,叩了一个响头,站在旁边。接着“     马”这一房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鞠躬、参拜。这时道士用力吹起牛号角,脸涨得通红,两腮一翕一动。牛角号呜呜地响着,声音断断续续。他吹了一阵,放下牛角号,大声说道:“下郑村弟子郑铁铁,不幸身亡。惨遭此祸,乃前生注定,非人力所能挽回也!今他家妻儿与族亲在此祭典,普渡超生,灵魂永驻故土,庇护合家平安……”说罢,又念“    马”时辰八字,然后又拿起牛角号,鼓着腮,吹了起来。公祭结束,钉上四条大铁钉,盖棺论定。接着四位后生仔把棺木抬走,停放金尖峰山下的丁厝内。
    民风强悍、宗族猖獗的福泽县啊!历史上曾发生数百起併乡械斗事件,出现过亲家舅(内弟)刺死姐夫、外甥杀死娘舅的场面,真是惊心动魄,令人扼腕叹息!而参与对阵拼杀的绝大多数是青壮年。他们拼死在“沙场”上为的是什么?更可悲的是,他们盖棺论定,竟是:“前生注定,在劫难逃”,这又说明了什么?他们急急忙忙地上阵、匆匆忙忙地走了究竟给人世间留下什么呢?他们当中有的留下了年高老迈的父母亲;有的诀别了春闺待嫁的未婚妻;有的抛下了年轻温存的妻子和嗷嗷待哺的雏儿!


第十章
    小小的下黄村六把镋杀败堂堂的下郑村,名声鹊起,众说纷纭。但愁风悲雨笼罩着整个下黄村。当下黄村收阵回来,大家聚集在榕树下,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对阵情况。这时族长黄代铭说:“你等不要高兴得太早。我们杀死他村的‘    马’,他们决不会罢休,一定会伺机报复,更何况他们是大乡,我们是小村,他们每人一口痰水,都会浸死人!”黄日智接着说:“千万不能‘大意失荆州’。自从日本鬼子发动了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最近正驱兵南下,国民党部队节节败退,国土大片丧失,福泽县沦陷指日可待啊!现县政府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有能耐处理下郑村与下黄村械斗之事?据我看法:只有聘请福泽县大乡大村的头头为公称(调节人)摆平此事,方是上策!”
    黄兴贵哭丧着脸说:“‘民以食为天’。在这冬间几个月时间内,男人只能蹲在村内,寸步难行。只靠田里收割的几担谷子,生活如何着落?”黄日智说:“‘鸭在水中游,不愁没米和没油。’各家扩大蔬菜冬种面积,把村西一片高燥的稻田,通通种菜花(蔬菜名)和萝卜,二个多月后即可收获。那时正好年关,我们运往闽江对岸琴江镇出售,经济收入贴补家用!如果那里没有田地的人家,该租赁的就要租赁,相互调节。”
    翌日,村里人闻风而动,大男小女齐上阵,犁田的犁田,播种的播种,栽菜苗的栽菜苗,男人们整好一垅菜畦,然后用大脚趾在泥里戳一个洞,后面的妇女便在洞里撒下几粒萝卜的种子,然后用土把种子盖上。栽菜花或白菜只要用手扒出一个洞,插入菜苗,再把菜苗四周的土用手夯实。光阴如箭,日月在农作物施肥除草中度过,年关将近,春节即到,是菜花、白菜、萝卜上市的火候。春节是中国民间一年中最隆重的传统节日,时间在农历元旦,即正月初一。一年伊始,万象更新。汉族地区,节日活动历来从除夕开始,直到正月十五。家家清洁盛装,放爆竹,吃团圆饭,亲戚互访,相祝拜年,有宋·王安石《元日》诗为证: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福泽县也不例外。春节前几日,择个黄道吉日,全家大小齐上阵,竹枝缚于长杆上,把房屋高处和四壁清扫干净,房子上下清理一遍,然后贴上春联,给人满堂生辉的景象。春节前一日晚上,即为除夕,福泽县人称为“做岁”、“三十暝晡”。那天晚上,用大鱼大肉谢天地、供奉祖宗,然后吃“团圆饭”。在觥筹交错之际,老一辈向小孩子发放压岁钱。饭毕,大人用粗纸(粗糙的手纸)擦小孩的嘴巴,意思是小孩的平时的脏话、不吉利的话,像擦屁股一样擦去。由于春节期间店铺关门,市场罢市,所以各家都要储存一定数量的蔬菜、瓜果和鱼肉。年廿七下午,允规去园里收割花菜,准备明天运往闽江对岸琴江镇出售。自从下郑村发生命案以后,下黄村男人不敢踏进城关一步,以免被绑架或遭杀害,只好绕道去福州。从下黄村村后翻过金尖峰余脉的山脊,就到闽江边的王村。离村一里之遥有一道头(码头)。
      王村座落在闽江的南岸,是个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落。由于全村一律姓“王”所以称为“王村”。闽东方言“黄”、“王”读音相同,两村也成“家兄”(同姓),几十年往来亲密,情同手足。允规在王村有一个至好朋友王鸣,两人是在琴江镇集市上认识,情投意合,经常来往,在农忙时还相互帮工。
      这时允规站立田头,放眼望去,青光一片。“一寸土地一寸金”,经过一个季节的繁忙,大地又有了奉献。“这里的人何必要出国谋生呢?”允规在自言自语。他环视四周,每棵菜花在绿叶映衬下的淡黄色菜盆,有大人脸那样大。在前面不远处,菜盆被一长叶垂盖着,只露半边脸。不知为什么想起他从河里把敏芬搀扶上岸后的情景:敏芬一手提钓蟛蜞竿,一手举起白布袋遮住半爿脸,羞羞答答地说:“谢谢!”然后缓缓地移开目光,扭过头去,两条齐腰的辫子在摆动……
    第二天早晨,允规挑着大箩筐的菜花,翻过后山的脊梁,经过王村,到达道头。那是一块小平场。平场的中心有一棵古老的樟树,枝繁叶茂,冠盖如伞,树下是躲雨遮阳的好去处。场右边有一座土地庙,庙内空空如也,看来是专供乘船搭渡人休憩之用。王村道头是福泽城关码头轮渡、木帆船前往福州必经之路,乘船极为方便。平时江边停泊两三艘木帆船专门运载旅客、货物到达对岸的琴江镇。
    由于下黄村没浸水的菜花,在琴江镇早有名气。不多一会工夫菜花就售完了。允规就在琴江镇用午餐,然后乘木船过江了。今日天气晴朗,闽江风平浪静,很快就过江了。木帆船靠了道头停当,允规用扁担勾起叠在一起的箩筐,背在肩上,沿着石阶走上来,刚踏上平场,突然从土地庙内冲出十几个下郑村后生仔,他们清一色握着扁担,气势汹汹地围上来。原来下郑村人发现允规早晨前往琴江镇出售菜花的行踪,他们惦量允规回来必经王村道头回村。为此在这里设下埋伏,以便捕捉。允规见来势不妙,立即把肩上扁担向上一扬,卸下背后的大箩筐,紧握着扁担。冲在最前面“    马”堂弟郑铜铜,他举起扁担来一招雪花盖顶。允规不慌不忙地将扁担往上磕,并前进一步,趁劲来个扫堂腿,郑铜铜“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允规在人丛里跳跃飘忽,扁担东遮西护,前挡后拦,冲出重围,往王村跑去,下郑村后生仔紧紧追赶。允规沿着田间小径,穿过山边丛林,跃过小溪,跑到村中。不其然在一拐弯处,与一个年轻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看,允规不禁惊叫一声:“王鸣!”
    “发生什么事?”

    “下郑村人要捉拿我呀!”
    “不要害怕,先到我家躲一躲,我随后就到。”
     王鸣年纪与允规相当,但身材比允规还要魁伟,浓眉大眼,皮肤黝黑,肩膀宽阔,站着像一座铁塔。他对下黄村与下郑村併乡械斗之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一转身像一阵风跑到家里。他一到家,只见允规紧握他家一把锄头,虎视眈眈地站在门口。王鸣说:“你快到里间去,外面之事由我来应付!”话声刚落下郑村十多位后生仔,手执扁担,围在门口。王鸣跨出房门,站在廊下脸色发紫,大声说:“今日兴师动众在我村吵吵闹闹,是什么意思?”郑铜铜理直气壮地说:“就是下黄村允规杀死我村‘    马’。今躲藏你家里,我们要进去搜捕,别无他意!”王鸣冷笑一声说:“不是我们王村愿意与你们结仇,我们一贯尊重你们村,想不到今日你等带家伙闯进我村抓人!换一句话说,如果我们王村人携带家伙到你们村抓人,你们将如何对待?奉劝你们退回去,以免伤了和气!”郑铜铜觉得王鸣畏惧下郑村没敢说硬话,就越发得趾高气扬,傲慢地说:“抓不到允规,誓不回去!”话音刚落下郑村后生仔蠢蠢欲动。这时王村几十个人闻讯赶来。一位老人向前跨了一步,沉着脸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即使是丧家之狗,逃到人家里,也不能在人家里打狗,更何况是人呢?”王鸣接着说:“允规在路上被你们捉到,你们将他如何处置,我们无权过问。现要从我家里把允规抓去,断无此事!”郑智水看到来势不妙,就说:“我们回去!”下郑村后生仔知趣地走了。
     允规从后房间走出来,紧紧地握着王鸣的手,激动地说:“你,王鸣对朋友肝胆相照;我,允规感激不尽。此恩此德,允规……我……终生难忘!”
    “你我早就认识,今见朋友有难,哪有不救之理?你切不可回去,今晚暂住这里!”
    “更深夜静,我从后山绕小路回去!”
王鸣的母亲亲自在后房准备饭菜。上灯时,母亲端上炖猪脚、煎带鱼、炒鸡蛋、炒菜花……和一壶番薯烧(用番薯酿成的酒),排了一桌子。王鸣与允规,面对面坐着。允规说:“伯姆,麻烦你了,准备这么多好酒好菜!”
    “你与王鸣是好朋友,随便些!”
    “伯姆!你过来坐,我们一道吃呀!”
    “我不会喝酒!你们年轻人说话投机,我不打扰你们了。”说着王鸣母亲走出去。
    王鸣给允规斟上一杯酒,也给自己斟上一杯。”允规站了起来,端起酒杯,说:“借花献佛。今借你家的酒敬你一杯。”王鸣立即站了起来。说:“哪里?哪里?我先敬你一杯。”两人伸直手臂,在方桌的中央碰杯,然后一饮而尽。允规注视王鸣动情地说:“两村械斗,‘    马’惨死。我当然是罪魁祸首。他们扬言:一定擒拿我,在‘    马’灵前活祭。看来两村仇怨越结越重了。”
    “冤仇宜解不宜结,还是想方设法,加以化解。”
    “看来不那么容易,出了人命,事情就难办了。”
    “我听说真正刺死‘    马’的不是你!”
    “话不能这样说,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决不把责任推卸给别人。更何况两村临阵,持械争斗,都是快打慢,你不刺死他,他就杀死你。咳,“    马”惨死,剩下孤儿寡妇。我问心有愧,对不住他母子了。”
酒后出真言,此时允规已有几分醉意,他继续说:“老天爷赐给我们这块黄金宝地。这里水源充沛,土地肥沃,每年除了收割早晚两季稻谷外,还可收获一季瓜果蔬菜。而我表姐刘娇贞住的地方,只能在山上梯田种上一季早稻,靠涧水灌溉,遇上干旱年头,就颗粒无收,那乡里的人只好纷纷出国谋生。冤愆路窄,我们这一带乡村偏偏发生多起併乡械斗,逼走了许多人……”
     “是啊!前几年上周村与下吴村械斗,造成下吴村几条人命。下吴村告到中央政府去,县里派人到上周村抓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杀手就逃往国外。此案也不了了之。”

      “王鸣兄弟呀!我也要走出国这条路了。唯一的是,有一件事牵挂在心,至今犹豫不决,进退两难!”
      “何事牵挂在怀?”
      “我去年订聘下郑村郑敏芬,原约定今年完娶,咳,敏芬是个多情多义的姑娘。我一旦出走,何时才能相会?”说到这里允规眼里有泪花闪光。王鸣安慰着说:“我们后生仔能走会跑,几乎看遍附近和县城关地区的闽剧团演出。戏文大同小异,结局都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老兄与下郑村敏芬姑娘定有相会之日。那时一定要请我喝一杯喜酒。”允规笑嘻嘻地说:“但愿如此!”
    半夜允规执意要走,王鸣拦阻不住,只好把允规送到村后的山脚。允规道声“再见”就迈开了步,向山上奔去。这时天色愈暗,雾气更浓,四下什么东西亦看不见,幸好允规路径熟识,就摸索着前进。快到山顶了,允规脚步被绳子一绊,趔趄两步,摔倒在地上。这时从草莽中跳出几个人来,把允规按住,用绳子把手倒绑起来。这几个下郑村后生仔,他们在此等待多时。郑仁山说:“允规仔仔也有今日。”郑铨铨说:“不见棺材不下泪,今要当‘年猪’,看你哭不哭?”铜铜把绳*屏蔽字眼*在允规脖子上,然后拎着绳子末端向前拖去。一路上推推搡搡,把允规押到郑家祠堂的偏殿内。偏殿在祠堂左边,是旁祠堂墙起盖,作为演戏或庆典时厨房之用。偏殿地面除了天井用石条铺设外,其它地面一概是用土夯实。
    允规被押到偏殿内,被摁倒在地。“有台刂(杀剐)罪没饿罪”,旁边放着一小钵薯饭。几个人搬起旁边稻楻罩下去,再用几百斤重的两石条压在楻顶。经半夜折腾,允规全身疼痛难当。在黑洞洞的楻里,地面十分潮湿,他只好弯曲身子躺着或坐在地上。允规生平第一次受到如此污辱,气愤至极。但无计可施,只好坐而待毙。


 楼主| 发表于 2013-6-5 09:51:49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
第十一章
   “心有灵犀一点通”。早晨父亲郑如海与母亲林桂珍来到敏芬的房间。敏芬躺在床上,脸色白得不成样了,紧闭着双眼,脸上还留着泪痕,紧紧咬着的下唇渗出一丝血痕。母亲心痛地说:“看你急成这样子啊!”接着母亲对如海说:“你去祠堂一趟,向各位乡亲求情,释放黄允规!”如海沉下脸说:“宁可犯天条不可犯众怒。这样的事情亏你说得出!”
   “你不去我去!”敏芬一边说,一边移动身子,准备爬起来。母亲连忙把她按住,喃喃地说:“岂有此理。此事也是由父母出面调停,哪有女儿出面之理?”如海沉默着,不说一句话,脸上绷得紧紧的。最近他显得苍老、颓唐,五十多岁的人已是满头白发了。近日他更是心事重重,经常长嘘短叹,真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吃罢早饭,郑如海对母亲说:“我去福州暂避一时,家中之事只好由你作主了。”
俗语道:“丈奶(母)爱女婿,月能    (乳房)干炒韭菜。”其实,母亲的心比谁都焦急,只是为宽慰女儿而不露声色,如平时一样,举止从容不迫。她深恤丈夫的处境和女儿的心情。她同意丈夫暂避一时的意见,义无反顾地担起了家庭的重担……一个孤注一掷的策划在酝酿着……
    后半夜,母女俩溜出门外,这时西风飒飒,路上冷冷清清。她俩来到祠堂前,只见祠堂门大开,从门里透出几缕烛光,把门口照得通明。母女俩匍匐前进,摸到祠堂门边。往里一看,戏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人。因天气寒冷,他们裹着被,蒙头酣睡。戏台右边酒楼顶下,放置一张八仙桌,桌上点着两根腊烛,桌旁一张条椅,并排坐着两个人。他俩以“刺仔”当主杖,在打瞌睡。母女俩蹑手蹑脚从两人背后绕过去,从边门进入偏殿。
一进偏殿内,母亲摸到后墙,拔开偏殿后门的门闩。敏芬就到稻楻边,趴在地上,嘴巴贴地,轻轻呼唤:“允规!允规!”
   “你是谁?”“我是敏芬呀!”
允规听了又欢喜又难过,心头乱跳,忍不住眼泪纷纷。接着敏芬急促地说:“你在楻一边挖六个手掌大的窟窿,以便把稻楻托起……后门虚掩着……”
    允规心领神会,立即把饭钵掰破,取来锋利的陶瓷片,挖起窟窿来。不一刻工夫,六个窟窿挖成了。允规低头弯腰蹲在地上,从中间两窟窿伸出手掌来,托住楻墘;母女俩也蹲在地上,一左一右穿进手掌,攥紧楻墘。他们三人咬紧牙关,同心协力……
    爱情所迸发的力量是超凡的。
    十九世纪,法国小说家小仲马在《茶花女》一书中写道:“人生不过是为了满足不断的欲望,灵魂不过是维持爱情圣火的守灶女神。”这固然是宣扬没落的人生观和爱情至上。然而其中却道出爱情力量的源泉。“有了人类就有爱情”得到人们的共识,但“先有人类,还是爱情产生人类”的话题如“先有鸡蛋后有鸡,还是先有鸡后有鸡蛋”的话题一样,为人们长期辩论并难以解决的疑点。由于小说是反映人类社会生活的,那么爱情顺理成章成了小说创作的永恒主题。社会上流传二句话:“没有一部小说不写爱情”、“爱情电影永不落幕”,此言不虚也。
    爱情在心理和身体上产生的超凡的力量,的确令人扼腕叹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苏联作家萧洛霍夫,他代表作《静静的顿河》。书中主人公葛利高里与热情漂亮的邻居、有夫之妇阿克西妮亚相好,而且如胶似漆。远在前方服兵役的其夫司契潘知情后,怒不可遏,回家后,狠狠地教训“母狗”一顿。他用坚硬的拳头,把阿克西妮亚打得遍体鳞伤。葛利高里的父亲为了拆散这对“野合鸳鸯”,也为葛利高里娶来美丽、勤劳的姑娘娜塔莉亚。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藕断丝连,只好爱河暗渡。但情海无涯,色胆包天,两人竟离家出走,到边远一家地主庄园里,当上雇工,担负清理庄园伺候主人的工作。过了几年,葛利格里为了排平此事,在一次激烈的战斗中,他冒着枪林弹雨,把马让给重伤的司契潘,自己步行,冲出重围。按理说,司契潘应感恩戴德,泯除宿怨,然而司契潘不但不感激,反而咬紧牙关说道:“你救了我的命……谢谢……但是为了阿克西妮亚我是不能饶恕你的。心里头压制不下去……你别强迫我,葛利高里。”
    风靡全球的电影《泰坦尼克号》反映的是近一个世纪前发生的沉船事件。这个故事能引起轰动,并不单单是富家女与穷画家的恋爱在打动人心,而是在一场灭顶之灾面前爱情所迸发出超凡的力量。当只可能活一个人时,并不提倡同“生死”,而是鼓励对方活下去,长命百岁。在这样险境下,男主人公杰克,竟在冰冷的海水里浸泡了几个小时,直到恋人露丝得救有望时,才悄然逝去。
    爱情的超凡力量同样在这一对未婚夫妇的身上体现出来。他们用力托起的这一边楻墘慢慢地离了地面,楻顶在渐渐地倾斜,石板条在缓缓地滑落……随着“咕咚,咕咚”两声巨响,允规爬出楻外挺起身,几个箭步就到虚掩的后门。他顺手拉开门扇,跳出门外,穿过路衕,翻过菜园的篱笆,拼命朝金尖峰跑去……
随着两声巨响,两位看守者,持着“刺仔”往偏殿跑来。只见允芬母女二人手牵着手挡住门口。一个人说:“抓允规要紧,回来再收拾这二人!”他们用力推开母女二人,往后山追去。这时戏台乱糟糟的,一片混乱。趁这一机会母女俩悄悄地溜了回去。天刚蒙蒙亮,郑如海门庭若市,族长郑三伯、郑铨铨、郑铜铜、郑仁山、郑智水等二十多人冲进院子来了。母亲林桂珍带着坦然的神情,两手交叉抱胸,昂然地站在门口。在屋内的敏芬屏住气,镇了镇自己的慌乱。族长郑三伯厉声问道:“如海呢?”母亲冷冷回答:“允规是我母女搭救的。这与如海无关,他早就不在家了!”
    “哼!‘盐瓮自生虫’。如海耍阴谋诡计,自己早早脱钩。我们村就败在他手里啊!”
“此事与如海无关,是我母女二人所为。要台刂要剐,随你们便!”铜铜跨前一步,说:“把贱货、淫妇敏芬拖到祠堂受审!”敏芬顿时感到一阵乱,心也怦怦地跳动起来,但铜铜的话无人响应。大家心明白:下郑村是由七个房头繁衍而成,而如海属于长房。这个房头人丁兴旺,势焰滔天。今日这一房头的人都站在院子外面观望事态的发展。更何况,如海的妻子林桂珍是福泽县大姓人家的女儿。“活牛没人看,死牛有人台刂。”如对母女二人有什么非礼行为,必然会引起大乡的干涉,后果不堪设想。
    母亲厉声喝道:“短命仔放肆。敏芬与允规这门亲事,是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的。我女儿是金枝玉叶,容不得你胡言乱语!”
    双方相持片刻,不欢而散。
    下郑村与下黄村剑拔弩张,势不两立。各房长一致认为要与下黄村永断联姻,以除后患。于是决定在正月初四春节开假之日,举行摔碗咒嘴仪式。每年春节期间,下郑村都要聘福州闽剧团演出。闽剧团所演悲欢离合的情节,都是以“比翼双飞”、“花好月圆”结局。然而今年下郑村大相径庭,却自编自导一本戏“棒打鸳鸯”。
郑家祠堂风火高墙,大门前一对高大雄伟的石狮。进大门就是戏台背面,戏台用杉木板铺设。戏台两旁是酒楼顶,比戏台略高,酒楼顶用木料制成的围裙,雕刻三国、水浒等故事。酒楼顶专供家兄和亲戚看演出之用,楼下为通道。戏台前面是方形天井,天井地面用光滑的长石条铺设。天井后左右二扇边门,右旁的边门与偏殿相通。从天井四道台阶上去,便是后殿。殿后壁有一神龛,供奉列祖列宗木制的牌套。每年春节期间、地头神(当地供奉的神灵)千秋华诞和村里有福有寿者的诞辰,就聘请福州“赛天然”、“善传奇”、“三赛乐”等剧团演出。在演出期间,祠堂热闹非凡,大门口的鱼丸担罗列,卖鱼丸者左手握着碗,手指夹着汤匙,不断发出“卡咚、卡咚”的声音,以招揽生意。卖山楂、橄榄的人,手提一束插满着山楂和橄榄的稻捆,来回穿梭于人群中间,来引诱小孩。
    今日早晨祠堂呈现一派庄重肃穆的气氛。戏台前点上高大公香,烟雾缭绕,气味温馨。
    不久父老乡亲、大男小女纷纷涌进祠堂,他们个个神情凛肃。这时两个神汉“符头”、“胴旨”步上戏台。只见“胴旨”两手低垂,眼睛半睁半开,站着不动。“符头”双手执着一柱香火,口中念道:
    一柱名香透五方,
    东南西北及中央。
    东方甲乙木青符使,
    南方丙丁火赤符官。
    西方庚辛金白大将,
    北方壬癸水黑符官。
    中央戊己土黄符使。
    辛巳年正月初四日辛巳时值符官。
    通报福泽县,下郑村各神圣法驾降临,请上法坛,当坛助吾弟子画符念咒。神来到,马来到,龙来到,虎来到。神到坛前登宝座,马到坛下卸金鞍,龙到坛前归东海,虎到坛下放南山。
    “符头”念罢,两手合掌,小指相交,中指伸直,往空中晃了一晃,“敕”的一声,直指“胴旨”。这样一连三次,“胴旨”上神了,在台上手舞足蹈起来。一会儿两人退下,族长郑三伯宣布:“各方神明作证,列祖列宗为凭。从今日起下郑村与下黄村永断婚姻关系。谁违背咒嘴誓言,全族共诛!”说罢,七房头房长上台拎起瓷碗,往台下摔去,“砰,砰”的声音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破镜重圆”,唐·孟棨《本事诗·情感》一文中是这样说:
    陈是南朝最弱小的朝代,当杨坚(隋文帝)大兵压境,陈快要亡的时候,驸马徐德言预料妻子乐昌公主会被敌军掳去,就破开一面铜镜,各执一半,作为将来重见面的凭证,并约定正月十五卖镜于市。陈的都城破了,乐昌公主被杨素掳去。徐德言去京城,正月十五日遇到一个人叫卖破镜。他把自己所藏半个镜子拿去一试,正好吻合,就写了一首诗道:
    镜与人俱去,
    镜归人不归。
    无复嫦娥影,
    空留明月辉。
    公主看到诗,缠绵悱恻,荡气回肠,非常悲痛。杨素见状,深表同情,让他们夫妇重新团圆。
    不知何故?“破镜”尚可“重圆”而“破碗”确是“难圆”。至今“黄”、“郑”两村,还未联姻。


第十二章
    郭威长高了,母亲(高钟英)却衰老了。郭盛因抓壮丁出国了,现音信俱无,只是逢年过节寄些款目回家,贴补家用;小孙孙阿成刚出世,就没了母亲,只好寄放别家喂奶(乳)。家道频频遭不测,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母亲身体略现佝偻,有时身子在微微颤抖。自从嫂嫂亡故后,兰英也很少来串门,晚上很早就关上门。过年时也只买少量鱼肉菜蔬,在祖宗臣子(木制牌套)前,排上十碗,烧些冥银纸钱。平时母亲满面愁容,只去看望小孙孙时,才露点笑容。正月下旬的一天早晨,母亲对郭威说:“下郑村为了替‘    马’铁铁报仇雪恨,在正月初四开假那一天,举行摔碗咒嘴,决心与下黄村永断婚姻关系。外头有没有风传此事?”
    “震动很大,城关街头巷尾都谈论此事,屏关桥头更是说得有声有色。尤其是敏芬母女,夜闯祠堂、冒死搭救未婚夫的场面,惊心动魄,简直可编成戏文上演。”
    “勤劳、英俊的允规与多情多义的敏芬姑娘是天生一对配偶,偏偏被世俗偏见活活地拆散了,真是没天没地。咳,如此世道何时才是尽头啊!”
    “妈,你千万不要焦急,身体要紧啊!”
    “听说允规心情非常急躁,整天沉默不语。你今日要赶往下黄村,代我向他赔礼道歉。同时,顺便打听他今后去向?”
    “妈你放心好了!”
     吃过早饭,郭威换了一套崭新的衣裳出门了。不久走上码头街,踏上码头江杉木桥,抬头远眺。由于今日灰暗与阴郁的天色,赤裸的乡野,显得空旷寂静,冷冷清清。“天有不测风云”,这时竟下起难得一见的雪来。满天雪花像扇动翅膀的白蝴蝶,轻轻地飘飞着……郭威没带雨具,雪洒在他头上、身上,他不停地用手拭拂着。通往下黄村的路上静悄悄,雪花点缀路面,斑斑点点。郭威连走带跑,很快就到允规家。
    允律正站在门口,皱起浓厚的眉毛,抬起眼睛,仔细地打量郭威,警惕地问:“你是什么人,来我家找谁?”郭威笑了笑,回答说:“我是屏关桥的郭威呀!”“啊!”允律连忙攥紧郭威的手,哈哈大笑说:“一时认不清老朋友的脸孔,望你多加谅解!快进来坐。允规啊!屏关桥表弟来看望你了!”这时允规从里间跑出来,一把搂住郭威,拍拍他的肩膀,笑咧咧地说:“我现在处境维艰,整日都在门口蹲着,寸步难行,盼望你来家谈谈,解解闷。盼呀!今天总算盼到了。我早听说表姐添养时遭了不测。一想起这件事,心上疼痛难当。现剩下喂奶的小孙孙,这可难为你母亲了。”说着他眼里泪花在闪光。他连忙转过头,对允律说:“你速传口信到王村,叫王鸣兄弟就来,把酒消愁,喝几杯‘番薯烧’……”不久黄兴贵夫妇从外面回来,他俩打量了郭威一番,笑咪咪地站着。黄兴贵说:“让他们谈谈话,我俩到厨房里炒几碗菜!”
    晌午,允律取出自酿的番薯烧酒。酒菜荤腥刚摆上八仙桌面,王鸣风风火火赶来了。允规兄弟俩把他接到桌旁,允规说:“王鸣兄弟呀!原想到你村,把你请来,因我很难出门,只好捎口信给你,望你多多包函!”王鸣脸带笑容,热情地说:“你我之间,不必说客套话了!我很想来看你了。”这时父亲黄兴贵走进来,和气地说:“我与你妈,在厨房已吃了饭。现我先走出去,你们几个后生仔,好好谈谈,机会难得。”说着他对允规兄弟俩继续说:“你俩要好好地招待王鸣和表弟郭威,要他们多喝几杯酒。”他语调很和蔼,富有长者之风。
    四人在八仙桌四方坐着。允律拎起锡制酒壶,在各人酒杯里斟满番薯烧酒。一会儿,王鸣停杯桌旁说:“下郑村誓报‘    马’之仇,想方设法要捕捉你。那晚半夜回村,想不到半路上中了他们设下的埋伏,被捉到郑家祠堂,险遭不测。我深感内疚,没有把你挽住。如果那晚在我家过夜,避免受那场苦难。‘天无绝人之路’幸蒙多情多义的敏芬母女相搭救,你才脱离虎口……一听说你排脱困境,像一块石头落地,我才放下心来。”
   “那晚是我自己执意要走,是我自投罗网,这怎么能怪意于你呢?年关我罩在稻楻里,心灰意冷,九死无一生。万万想不到多情多义的敏芬母女冒死相救,才有今日与兄弟相聚!咳!母女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开假之日,郑家祠堂举行摔碗咒嘴仪式,与下黄村彻底断绝婚姻关系。允规兄你今后将如何打算?”
   “像我们这样堂堂男子汉却无立锥之地,只好出国了。敏芬母女恩重如山,只好来生报答。现我心想意决,过几天就去香港,寻找职业。咳!真是‘逼上梁山’没有办法啊!”说着允规眼里闪着泪光,连忙低下头来。这时允律插话“听说香港原来是中国领土,由于满清政府腐败,打不过人家被占去。”
    王鸣激昂地说:“外国侵略者用大炮战舰,我们用木船土炮,武器比不上人家,哪有不败之理?远的不说,就以我的王村前面道头江(闽江一段,俗称道头江)发生的中法海军大战一事来说吧!光绪十年(1884)七月初三(公历8月23日)在道头江一带,发生中法海军逐阵。那日是闽江大潮期,下午一时半开始退潮,法国主力船头渐渐转向,正对我主力舰尾。法舰骤然开火,发放鱼雷。仅仅半个小时,福建水师全军覆没,官兵牺牲796人。第二日早晨,江上硝烟弥漫,王村道头与对岸琴镇江的江岸陈尸二、三里。以后将七百多名尸体,安葬在一座长方形墓道里,旁边盖起一座祠堂,以资纪念。在这场大战中我们大多数是用木料制作船舰,使用刀枪土炮,而对方铁壳船(战舰),洋枪洋炮。虽然战斗中福建水师官兵英勇抗击,怎奈武器不如人家,非败不可!……”
郭威兴致勃勃地插话:“我们平时事情办得不顺当,就说‘卡壳’了,这词确有缘由。我乡有一位被抓的壮丁,送往东北抗击日本仔的战场,回家以后在屏关桥头讲述一事:武器优劣,对一场战争胜负关系很大。国民党部队使用步枪,每次扣动开关,只能打出一发子弹,俗称‘单粒快’。子弹打出去后还要拉盖,把第二粒子弹装进弹筒,然后封盖,一连好几个动作,才举枪瞄准。一遇风沙天气,沙尘满天飞,只要一颗沙粒落入枪筒内,子弹‘卡壳’了,就打不出去。国民党部队缺少一连五发的坎盖步枪。”
    王鸣接着说:“木料船舰一中弹,自身就着火焚烧,于是满江淌着破船断桅、断肢残躯。法寇放下小艇,在江中游弋横行,用枪械扫射、用竹杆殴打水里浮尸取乐,惨无人性,令人发指!我们的国家受尽外国强盗欺凌,就因为道光20年(1840)爆发了鸦片战争,与英国签订《南京条约》,不但割让香港,福州也成了五口通商之一。以后几十年清政府与十多个国家签订十几个不平等条约。于是英国人在道头江对岸建立领事馆传教士纷纷进来,在福州、福泽等县市还建立了教堂。在英国领事馆内还设了牢房监狱,甚至水牢,任意抓捕中国人。他们自立王法,规定外国人在中国犯法,由他们审理,中国政府无权干涉,这可比法院院长由他们担任,这有何话说?”允律喃喃地说:“你说的许多话语,有的我也听不懂,还是说说法国为什么侵犯闽江口与我们结仇呢?王鸣‘秀才’你见多识广,讲给大家听听!”
    王鸣小时候只读二年“人家斋”(私塾),只懂几个“粗”(简单)字,怎么会被附近乡村的人称为‘秀才’呢?原来王鸣家在闽江边的王村。王村是福泽县前往福州或福州下抵福泽县码头的船只必经之处,每日都有许多人在道头候船搭渡。旅客来自五乡八里,上至国事天下事、天文地理,下至乡土人情、传说趣闻及农作物长势,无所不谈。王鸣从小与道头结下不解之缘,一有空就坐在道头的樟树下,听取各方旅客讲述。久而久之,潜移默化,王鸣被乡人尊为无所不通的“秀才”。
    这时三杯番薯烧酒落肚,王鸣谈兴正浓。他慷慨激昂地说:“前八十多年(19世纪中期)法国强占中国属地越南,作为侵略中国的跳板。光绪八年(1882)法国攻陷河内,窥视中国的云南。毁我屏藩,唇亡齿寒,朝野愤慨。于是满清政府派军队支援越南,进行抗法战争。法国得寸进尺,于光绪十年(1884)派遣海军,进攻闽江口,妄想占领福州,于是才发生七月初三的中法海军大战。”沉默多时的允规说:“中国是块肥肉,任人宰割,任人欺凌……这一世道无药可治!”王鸣说:“我们国家出了个□□□。在陕甘宁边区有几省地方在闹共产,他们打土豪劣绅,分田到户。当前他们的朱毛部队正在抗击日寇,阻挡他们南下……他们胜利指日可待。如果我们国家由他们当权,香港一定会讨回来。国家富强了,家乡那么多侨胞扬眉吐气了!”王鸣越说越激动,不禁用手一拍桌面,碗碟叫了起来,酒杯内番薯烧酒溅满桌上。允规说:“王鸣兄弟言之有理,我们国家是有希望的,是有作为的。但我目前现火烧身,只好出国了!”
   “难道不出国就没有生路吗?再说你一出国你与敏芬的亲事彻底告吹了。望你三思而后行!”
   “下郑村摔碗咒嘴,是软刀子杀人,哪有回天之力?我心想意决,远走高飞。”
   “咳,‘逼上梁山’呀!”允规说着低下头来,心里一阵疼痛。“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咬咬牙强装欢颜。
    允规出国不久,下黄村与下郑村械斗一事摆平了。原来下黄村有一位壮年人,由于他对两村械斗之事不闻不问,自认为没有参与其事下郑村不会对自己起脚手(采取措施)。于是不听乡人劝告,我行我素,随便走动。“没猪犬也台刂”,一日晚上家里人不见他回家,整夜担惊受怕。翌日退潮时,在河渠底发现他四肢捆绑、嘴里塞着布团、胸前压着一石板条的尸体。
    关于此人如何被捕捉?如何被活活沉江?读者不忍看,笔者也不忍写。反正比这更惨烈的报复手段,确实在民风强悍的福泽县、在械斗频繁的年代发生过多起!

 楼主| 发表于 2013-6-5 09:53:12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
第十三章
    允规出国消息传来,敏芬不由一阵战栗,与自己朝思暮想之人的缘分尽了。她脸庞上两道修长的眉毛紧紧地蹙着,晶莹的泪水在忧郁的眼里转悠着。母亲(林桂珍)看得出她在极力控制着。是啊,此时此刻敏芬多么想投到允规的怀里,诉说心中的怨和爱,尽情地痛哭一场,让自己泪水洒满允规宽广的胸膛。母亲用手巾为她拭干泪水,哽咽着说:“孩子你千万不能如此急躁。如果你爸在家里见到这样行状,会伤他的心。你爸够愁苦了,再听到摔碗咒嘴的信息,雪上加霜,愁上添愁。你不要再伤他的心啊!”
    “我的终身大事,与爸没什么瓜葛?”
    “你又说傻话了。你是父母身上肉啊!怎说没瓜葛呢?”
     敏芬沉默不语。母亲继续说:“你与允规只办妥订婚手续,尚未行过完婚之礼。摔碗咒嘴拆散这一婚姻,与我家无关。如果是我家悔婚违约,才在道理上说不过去呀!”敏芬用手托着头,茫然呆视墙壁。她那俊俏的脸庞由粉红变苍白,呈现一股幽怨之色,嘴唇变得铁青,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非允规不嫁!”
     自从允规出国那一天起,敏芬如遭雷击,一连几个晚上眼泪像决堤的水涌了出来。她消瘦了,一双明眸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母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千愁万绪,涌上心头……农历三月初一早晨,母亲说:“今日你去水帘庵,代我向佛祖、观世音菩萨烧香,顺便在庵内散散心,中午也可以在庵内食菜饭(素肴)!”
水帘庵是附近村庄的民众鸠资建筑的庵堂。它历史悠久,佛事频繁。前几年,各乡村的善男信女出钱又出力,增建了偏殿。敏芬遵从母命,来到水帘庵。
    殿堂中央供奉土塑的如来佛祖。在如来佛祖前面放置一横条桌,桌上排列木鱼、磬、铃等器具。殿堂前面天井的中央有一露天的小神龛,正对大门。神内端端正正地坐着弥勒佛。弥勒佛大腹便便,笑容可掬,和蔼可亲。背面的神龛内立着身穿战袍、手持金杵的韦驮佛。韦驮佛瞪着威严的眼光,凛然可畏,仿佛正担任守护佛殿的角色。穿过边门就到偏殿堂。偏殿厅堂中央供奉一尊白瓷的观世音菩萨。两旁厅房,作为尼姑住宿和厨房之用。
敏芬一进殿堂,住持至善老师太在迎接她。至善老师太六十年纪,满脸皱纹,头上油光发亮。她笑逐颜开,说:“你母亲为什么不来烧香呢?”
    “家中有事,母亲脱不了身,叫我来烧香拜佛。老姑婆,母亲惦念着你,母亲要我代她向你请安!”
    “阿弥陀佛,托佛祖的福。我在水帘庵出家,蒙你母亲无微不至照料,我只能心领了。”
至善老师太姓林,是母亲远房姑姑。她的身世,敏芬从母亲口中了如指掌……
     至善老师太是半路出家的。她是大姓人家女儿,豆蔻年华长得标致极了,十八岁出嫁了。丈夫浓眉大眼,相貌堂堂。那时多少妇女羡慕她有了这一个英俊、温文尔雅的丈夫,称赞这对夫妇是天配良缘,夫妇俩也信誓旦旦,永远相爱,终生不渝。新婚燕尔,感情融洽,村里的人都说:“这是天造地设、情投意合的恩爱夫妻。”婆婆平时笑脸相迎,嘘寒问暖,更是体贴入微。但好景不常,结婚三年没添一男半女。这时她的男人瘦多了,脸也变黑了,眼里布满黑丝,情绪很低落,平时很少讲话,即使讲话,声音也是咽哑的。她深知丈夫的苦恼,但无能为力。她在家中威信一落千丈,讲话不能大声,走路抬不起头来。没有生育,对不起丈夫,对不住婆婆,她深感内疚。她想只好用热情来弥补自己的缺陷。于是丈夫一回来,她就端一杯茶迎上去,问寒问暖;晚上睡觉时,帮他脱外衣,但她的丈夫神情总是那么淡漠冷落,像一尊泥塑般呆在那里。每当问话,他总是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什么也不说。婆婆对她更是判若两人,平素态度总是悻悻然的。有一日,她听到厨房内婆婆对丈夫咆哮的声音:“家门不幸讨个‘扁姆’(不生育妇女),眼看我家香炉要覆(倒伏)墙头了,断子断孙明摆着!”她伏在桌上哭了,心在颤栗,在流血……回娘家吧,也不是好办法,女儿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而且会沾辱娘家的名誉,自己也抬不起头来。为此她一连几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最后只好请求水帘庵住持卧云老师太收留她。老师太圆寂后,由她接替住持的位子。
    敏芬在佛祖面前烧完香,穿过边门,来到偏殿,在观世音菩萨前焚香膜拜。这时前厅房门开了,妙莲师姑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对敏芬招手:“进来坐一会儿。”妙莲师姑,年龄约摸三十岁左右,头戴尼冠,身着棕色僧袍,明眸皓齿,身材窈窕,举止轻盈。敏芬进屋后,只见妙杏师姐在屋内。妙杏师姐二十来岁,柳眉杏眼,笑容可掬。她头戴灰色尼冠,身穿灰色僧袍,显得温文尔雅。这她徐徐抬起星眸向敏芬上下打量一番,接着又嫣然一笑,指着对面椅子,说道:“请坐!”于是三人寒暄一会。敏芬说:“妙莲师姑呀!你在水帘庵多年,生活习惯吗?”
    “有什么办法呢?在这样的年代,福泽县男人‘逼上梁山’,纷纷出国;对苦命的妇女来说,是‘逼上尼姑庵’啊!”
    “此话怎说?”
    “妇女身上多一副枷锁。我不明白,与男人同样生活在世上,为什么妇女苦难深重,倍受煎熬,似乎一生下来就是个罪人,所有世俗条条框框都是为妇女而定。妇人实在负荷太重,要担负起传宗接代的重担。不生育的妇女,为社会人们所不齿。只养女儿不添男丁,也归罪女方。今后如有转世,宁可往白花(男孩象征)桥头挤,切不可往红花(女婴标志)桥头走呀!”
   “妙莲师姑,你也遭遇了不幸之事吗?”
   “说来话长。我的丈夫是土匠,平时为闾里乡亲起盖房屋,赚些工钱,养家糊口。由于我丈夫手艺出众,上门聘雇之人很多,一个月有二十五日出工。我的丈夫不但手艺超群,为人也随和热情。当孩子三岁时,有一日上午十时左右,突然邻居跑来告诉我,我丈夫从架子上摔了下来,伤势很重,不省人事。我抱着孩子匆匆忙忙地赶至工场上,只见丈夫直挺挺地躺倒地上,满脸都是血已断了气。我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失去丈夫后,想念丈夫的念头缠绕,神思恍惚。入睡前总在想,常常梦见丈夫回来,抱着孩子亲吻,醒来一场欢喜化为乌有,怅然充满心头。这时孩子正蹒跚学步,咿呀学语,给我带些欢愉。孩子五岁时,天花病夺去孩子的生命……我想人生幸福的生活是那样短暂,命运是多么冷酷呀!继之而来的是屈辱和冷眼。这乡里头竟有人说:‘我克夫食子,命中带‘煞’,是个再嫁也没有人要的货色。’回娘家去吧,但倒思转想,也不是好办法。父母脸上无光,自己也受不了街谈巷议,不知如何是好?失去丈夫,又失去孩子,我几乎每晚以泪洗脸;白天精神恍惚,不时思念丈夫与孩子……最后只好上水帘庵,晨钟暮鼓,念经食素,了却下半生。”
   一霎间,站在敏芬面前、一身尼姑打扮的妙莲师姑,忽然变成了一个美丽憔悴的少妇。她孤苦伶仃,抢天呼地,绝望哀告:“还我丈夫,还我孩子……”
   也许由于妙莲师姑家庭惨况诱发和触动,妙杏师姐深藏内心的隐秘,在命运多舛的人面前敞开。她鹅蛋形脸庞上显得很苍白,杏儿眼里,蒙着一层阴翳,动人的柳叶眉也紧紧蹙着,彷佛心里蕴藏着无限的哀怨。她娓娓道来:“我家住在福泽县北乡一个偏僻的乡村。父亲刘修德,二十多岁就出国谋生,一直在法国轮船上当水手。当父亲在一次返乡时,母亲得急症死了,当时我才六岁。为了养家糊口,父亲只好再出国,但他放心不下:我无人照料。正在父亲进退两难之际,经人介绍,从邻县娶来了林菊芳。不久父亲又出国了。谁知后妈既轻佻又泼辣,把我看作眼中钉。平时轻则咒骂,重则挨打。她打我时不用竹拍,不用棍子,却喜欢用手拧,用牙齿咬。我的小腿被拧得肿了,胳膊咬得渗出血渍。我就是不哭,暗地里想念去世的亲生娘:“母亲健在,何至今日?”我九岁时,后妈菊芳要我上山砍柴。柴砍少些,就不给饭吃。有时实在无法忍受,我就回骂她几句,这样更恼怒了菊芳。于是她见什么就拿什么打我,而我总是咬紧牙关忍受着,从不叫唤。菊芳越来越不像样了,家中设了赌场,乡村里的流气十足后生仔和好吃懒做之辈,经常在我家出入。后妈菊芳总把眉毛修得弯弯的,脸上涂了一层厚厚的香粉,生活过得奢侈铺张,把父亲血汗换来的钱款,挥霍一空。随着年龄增长,我明白了许多事理,暗地里托人写了一封长信,把菊芳腐化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见信之下,怒不可遏,一气之下,断绝了回乡的念头,并写信回来,痛责菊芳。
   “菊芳四十岁那年,结交单身汉刘炎。刘炎当时才二十七八岁,前几年他的亲人也替刘炎提亲做媒,巴望他成家立业,但一查刘炎是个家底薄、好吃懒做之辈,婚姻就告吹了。他长得五大三粗,性格粗犷豪爽,说话瓮声瓮气。他与菊芳打得火热,有时彻夜不归。
    “不知何故,菊芳一反常态。经常为我买我最爱穿的衣服,烧我最爱吃的菜。平时与我谈话轻声细语。我寻思再三,不知菊芳的葫芦里装着什么药?有一天吃晚饭时菊芳笑嘻嘻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准备为你起帖做亲。’我说:‘婚姻是人生大事,应由父亲做主,你无权过问。’她恬不知耻地说,在我家来往的刘炎叔叔看上你了,他愿意为上门女婿,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千万不能错过。再说刘炎叔叔从来没结过婚,年龄还不到三十岁,是个体格健壮之人。’后妈菊芳的一席话犹如晴天霹雳。我的心在撕裂着,在燃烧着。后妈菊芳与刘炎为了达到长期胡搞的目的,竟出如此毒辣之计,以掩人耳目……我不吃饭了,回到自己的房间,蜷伏在床上,许久,许久。”
    敏芬恍然大悟,笑吟吟地说:“听了师姑、师姐一席话,我心里明白许多事理。今后我决心在此带发修行。至于伙食、菜肴我自行解决,不增加庵堂负担。”
   “你在水帘庵出家,事关重大,要好好地与父母商量,不能草率行事!还是慎重考虑!”至善师太答道。
佛教与基督教、伊斯兰教并称为世界上三大宗教。相传公元前六至五世纪中,古印度迦毗罗卫国(今尼泊尔境内)王子释迦牟尼创立佛教,公元二世纪时(东汉)就传入中国。佛教教义是,反对人世间不平等现象,同情弱者,反对把人分成等级。同时宣扬因果报应,主张自我解脱消除烦恼。
佛教传入中国以后影响很大,久盛不衰。其原因是佛教教义为部分人所接受。旧社会劳动人民在严酷的现实面前,备受苦难。由于男女不平等,弱不禁风的妇女身上多了一副枷锁。他们为了逃避现实,只好遁入空门,寻找自我解脱。
    由于佛教教义宣扬因果报应,主张自我解脱,否定斗争。这样观点正合历代统治阶级口味,他们在推波助澜,这也许是佛教久盛不衰的原因而已。
    元宵节又称“上元节”、“灯节”、“元夕”,汉族传统节日,时在农历正月十五日。是日古称上元,夜谓元宵,故名。相传东汉明帝提倡佛教,于上元夜在宫廷、寺院“燃灯表佛,令士族庶民,一律挂灯。”以后,这种佛教礼仪便演变成民间大节日。
    南朝皇帝是历史上信佛最为著者。当时佛寺遍布各地,唐朝杜牧《江南春》一诗是最好的印证:
    千里莺啼绿映红,
    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楼台烟雨中。
    中午敏芬在水帘庵就餐。桌面摆上炒豆腐皮、炒芥兰菜、酱油浸紫菜、烤豆腐汤。席间,敏芬说:“至善老师太,老姑婆,庵里每日做功课,是什么内容?”至善说:“做功课,意思是每日按时念三藏经(即素怛缆藏、毗奈耶藏、阿毗达磨藏)。‘三藏’经书是弟子将佛祖一生所说的教法记录整理的书。我们每日坚持念经,心领神会,受益匪浅!”敏芬又说:“为什么出家人吃菜(素肴)不吃荤腥?”妙莲师姑语重心长地说“据传:佛祖一次出游,看见农民在烈日下种地。一位农民用鞭子抽打一条疲惫不堪的老牛在犁地。老牛拉着沉重的犁头,气喘吁吁,蹒跚前进……过了几天,佛祖又来这里,再也见不到这条老牛了。原来老牛累死了,被五马分尸了,牛肉被人们饱餐一顿。这件事对佛祖触动很大,不杀生、吃素肴很可能源出此处!”这时,妙杏师姐一夹一小撮紫菜放在敏芬饭碗里,笑着说:“酱油新鲜,紫菜味道不错!”敏芬大惑不解:“紫菜生在海水里,是荤菜,为什么也摆在桌上?”妙杏师姐说:“你有所不知。佛家认为菜类中的葱、蒜、韭菜为‘荤’,水产品中的海苔、海带、紫菜却为‘素’。如果把荤菜带进庵堂,佛祖会惩罚的!”敏芬茅塞顿开,默默地点了点头。
   吃罢午餐,三人送敏芬到大门口。临别时,她们默默无语,长久地凝目对视。此时此刻,同病相怜,四颗破碎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
   这四位尼姑的命运是几千年来“女子无才便是德”、“男尊女卑”封建礼教所造成。广大的妇女被剥夺了学习权利,科举更与她们绝缘,女人只能成为男人生儿育女、传宗接代的工具。封建制度不但压抑广大妇女的才华,而且在肉体上给予残酷的摧残,“缠脚”即是一例。所谓“三寸金莲”,把原来体力不如男子的妇女,又被套上一副枷锁,令她们“弱不禁风”。
    更令人费解的是,一些正史野史,都把女子当成“祸水”,是亡国的肇事者。商的灭亡是“狐狸精”妲己作祟;西周覆灭归罪于“烽火戏诸侯”的褒姒;唐朝由盛变衰,与“倾国倾城”的杨贵妃息息相关;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是因为冲冠一怒为红颜,陈圆圆当然是罪魁祸首。
     历代诗人有的对这种观点提出异议,甚至对“男尊女卑”的思想,给予尖锐的批判。
唐·白居易在“《长恨歌》一诗中,把杨贵妃塑造成一个多情女子形象,歌颂了唐玄宗与杨贵妃的纯真爱情:“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清初诗人吴梅村(1609—1672)认为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明皇朝灭亡,主要是吴三桂变节投敌,男女情事无足轻重:
    尝闻倾国与倾城,
    翻使周郎受重名。
    妻子岂应关大计?
    英雄无奈是多情。
    (引自《圆圆曲》)      
     单刀直入,无情批判大男子主义的,应是“五代残唐”的花蕊夫人徐氏。她因才貌双全,得幸于后蜀主孟昶,拜为贵妃,别号花蕊夫人。史载:西蜀君臣极为奢侈,荒淫误国,宋军压境时,孟昶一筹莫展,屈辱投降。当时破蜀时宋军仅数万人,后蜀有十四万之众。而后蜀君臣毫无斗志,闻风丧胆,十多万人竟没有一个死国的志士,没有一点大丈夫气概:
     君王城上竖降旗,
     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
     更无一个是男儿!
      (《述国亡诗》)      
     要消除“男尊女卑”的观念,实现男女平等,只有推翻旧政权。事实正是如此,1949年10月1日成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人民翻身做主人,妇女得到彻底的解放。


第十四章
    郭威在屏关山背抛荒地上翻土、碎土、整畦,农历四月上旬栽上薯苗,四月底施上了肥。由于今年雨水充沛,薯园里藤蔓爬满垅上,郁郁葱葱。只要在小暑前后再施上第二次肥,再整理几次藤蔓,番薯(地瓜)丰收在望了。
    小暑这一日清晨,屏关山还笼罩薄雾的时候,张兴上山了。张兴年老多病,走山路困难,只能做些整理、扳翻藤蔓活计。他扛着一把锄头,提了点心先走了,郭威挑着一担兰英挑着半担兔子粪土随后上山。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涧水发出哗哗的声音。由于路途遥远,山径崎岖,停停歇歇,到了薯园,两人已经精疲力竭了。他俩放下担子,举目四望,东边红艳艳的太阳在冉冉上升,光芒四射。远处,一缕缕炊烟从山下房屋袅袅升向天空……
     郭威解下腰间的汗巾带,揩了揩满是汗珠的脸笑着说:“今日起得早,到达园地太阳刚出山呀!”这时兰英气喘吁吁,只“哼”一声没有回答。郭威说:“路途遥远,把你累翻了,下次少挑些。”父亲张兴弯着腰,不停地扳翻薯藤。及时扳翻藤蔓,避免触土的藤茎长了番薯仔。郭威挥动锄头,削开根部,兰英用手捧上兔子粪,按在番薯的根部,然后郭威再扒土掩盖,恢复垅形。三人默默无语,干得正欢,突然郭威高兴地说:“别人的薯园只是一根独苗,而我们的番薯园已是翡青一片,藤蔓把垅都长满了。你看,有的底部番薯有鸡蛋那么大了。今再施上一次肥料,过了二、三个月,就有番薯可挖了。秋末冬初,我们随时上山挖掘番薯,以济粮食不足!”兰英激动地说:“收几担‘番薯’米不成问题,今年不至于起‘饿炉’了!”“包在我身上,请张兴伯伯放心!”郭威回答着,并得意洋洋,不禁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不久,他俩移动到父亲张兴的身边,郭威一边挥动锄头,一边说:“张兴伯伯,我请教你一件事。番薯是由藤蔓的乳汁坠聚而成。藤蔓乳汁越多,番薯长得越大。偏偏我们劈下的藤蔓青青翠翠,白色的乳汁点点滴滴,这不是番薯长不大的缘故吗?”张兴说:“孩子,你们有所不知!邻居福清县的人,都是藤蔓枯萎可燃的时候,才挖掘番薯。他们讥笑福泽县人:‘会种番薯,不会收番薯。’但他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们这一地区在冬节后挖掘的番薯,番薯就变味了,含些酸味,擦成的‘薯米’,也不那么鲜白,更谈不上贮藏了,一个月后番薯就烂掉……地气(指气候土壤)对农作物来说,是有很大的影响。”不知为什么郭威记起在私塾读书时老师讲的《晏子使楚》故事来,他情不自禁地说:“春秋齐相国晏子说:‘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同样是桔种,种在淮北,就结出枳来。枳的果肉少而味酸涩,不堪食用。可见地气对农作物的影响是多么厉害呀!”
    晌午,郭威与兰英挑着空箩筐下山去了。张兴年高老迈,走山路困难,就以点心当中午饭,守候在薯园内。下午二时,郭威和兰英又挑着兔子粪料来到薯园。三人又扳翻藤蔓,施粪料,整垅畦。
不久起风了,树叶在簌簌作响,凉风扑面吹来,身上感到一阵凉爽。郭威抬头一望,西南天边,一片乌云在缓缓飘来。郭威焦急地说:“快下雨了!张兴伯伯先回去。我俩要把兔子粪料用土盖好,以免被雨水冲走!”张兴走了以后,两人加快施肥了。
     风越刮越猛,那片乌云扩大起来,渐渐地遮满了天空。突然一声霹雳,下起雨来。郭威一个箭步闯到田边,挑起叠在一起的箩筐,用手摇着说:“兰英呀,你把锄头扛起。快下山去!”于是他俩就沿着崎岖路径往山下跑去……这时雨像瓢泼似的下着。兰英只带小竹笠,雨淋得她眼睛都睁不开,雨水顺着她的衣裳哗哗往下淌。郭威见状,三步并作二步,赶到兰英身旁,把自己的大竹笠换上兰英的小竹笠,又把湿透的汗巾带拧干了水,围在兰英的肩膀上。兰英回过头来,带着感激的目光打量郭威一眼,轻声地说:“你自己受淋了!”郭威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我不怕雨淋!”
    人各自回家。郭威卷着裤腿,全身湿淋淋,但头上还戴着兰英小号竹笠走进院子。母亲逗着说:“你戴着兰英的竹笠,被人家看见会见笑的!”郭威不自然地缩了缩脖子,扮个鬼脸。母亲看了郭威的表情,忍不住笑了。两人亲昵之事瞒不过母亲的眼睛,母亲自言自语:“两人该结合在一起了!”
    母亲与郭威谈了一会儿,然后一起吃晚饭。母亲说:“郭威呀!明年把小孙孙抱回来抚育。我年纪大了,恐照顾不周。我的意思是,把兰英娶回来,家中多个帮手!郭威,你看意下如何?”一听此言,郭威喜出望外,无法自持。他想:今后与兰英说话,可以随心所欲,不必瞻前顾后了。郭威笑逐颜开地说:“妈,由你作主了!”母亲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亲。’今晚我就拜托清云姆为媒人,明日到张兴伯伯家一趟。再说彩礼鸡面及订聘之物也要由媒人拿过去。准备今年底或明年初举行完婚大礼!”说罢,就往清云姆家去。
    晚上,郭威躺在床上,激动万分。不久将来,就要与兰英拥衾并睡……不知为什么脑海里清清楚楚地浮现屏关山的无底谷相拥相抱的情景,彷佛闻到兰英体内的芬香……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甜甜滋滋地做起美梦来:结婚那一天,更深夜静,母亲嘱咐几句关切的话就回到她自己房间里去了,洞房只剩下郭威与兰英二人。郭威平时的睡房现改为洞房。房间洗涮一新,墙壁涂上一层白灰水,窗明几净。床铺上叠放锦被与毛毡,床铺对面墙上贴着一张孩童抱鲤鱼的画图。两人相视而笑,正准备宽衣解带,上床交欢。突然房门被人踹开,只见张兴伯伯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拖着兰英走出门外,嘴里喊道:“回家去!不与郭威结婚。”郭威喊道:“张兴伯伯,你千万不能把兰英拖出去呀!”惧骇和困惑充溢郭威的心头……一觉梦醒,郭威心还在怦怦跳动,汗一股一股从脸上淌下来……
    翌日清晨,清云姆兴致勃勃地来到张兴家。张兴正在吃早饭,桌上摆了一小碟酸菜和一碟咸鱼。自从张兴家遭不幸后,过着衣不蔽体、食不裹腹的生活。幸好陈三强妻子林巧美护持,勉强度过难关。随着时光流逝,张兴女儿兰英长大成人,巧美觉得长住张兴家,有诸多不便,就搬回自己家住,偶尔来张兴家看望、照料父女俩。张兴只靠在山上种二、三千棵番薯苗,擦几担“薯米”度日。平时上屏关山砍柴,卖些自己烧余的柴草,贴补家用,父女俩生活陷入困境……
    清云姆笑容可掬地问:“兰英呢?”
   “她刚吃早饭,在后房她自己房间内。清云姆这么早来家有何贵干?”
   “为一桩喜事而来!”
“我家有什么喜事?”
  “郭威与兰英从小生活在一道,青梅竹马,卿卿我我,屏关桥上谁人不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兰英年纪及闺,该找夫家了!再说郭威是个循规蹈矩的后生仔。为此,两人婚事由我当媒人好了!”

   张兴抬起头来,看了看清云姆。一瞬间,他的眼睛还露出了一点光彩,但是马上就阴暗了。他无精打采,满面愁容,双目失神,似乎沉缅于对往事的回忆……片刻沉默,张兴有气无力地说:“我们两家可以说是世交之家。郭威这孩子是个懂得人情道理的人,也是勤快后生仔,这还有什么事值得指责?唯有一事不得不提,望清云姆转告郭威母亲一声。”
   “什么事?”
   “我家只有兰英这一诸娘仔(女儿),她是我家唯一倚靠之人。不能像别人家一样,把女儿当成泼出去的水看待,我要把她当成男孩子来看待!郭威为上门女婿,婚事由我家操办!”
   “呀!”清云姆的心为此一震,嗫嚅着说,“此事关重大,我不能随便表态。我与郭威母亲商量清楚,再回复你!”
   “再说,郭威兄弟二人,当前又添养了孙儿。而我家单生一女,若把兰英嫁出去,张家的香炉不是覆墙头了吗?今后我有何颜面见乡亲父老?今后年节祭辰谁人来供奉?清云姆呀,你一定要将我的话禀告郭威母亲。望她体恤我家处境,感激不尽!”
   “‘女婿半爿仔’,更何况郭威是个通情达理之人,同样可以倚靠!”
   “此言差矣!子养父母天经地义,载书入谱;女婿瞻养丈人、丈母(岳父母)谁家规定过?”
   “好,我走了!”
    清云姆一出门口,张兴就径踅后房,只见兰英低着头,音容凄楚。一见父亲进来,兰英连忙站起来,叫声:“爹”,眼泪竟滴滴地落下来。张兴叹了一口气说:“刚才我对清云姆所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吗?想你从小失去母亲,我总算连拖带累把你扯大。现我年纪大了,家道又是如此贫寒。兰英呀,今后一家只靠你了。郭威和你一起长大,情同兄妹,郭威的母亲对你更是关怀备至,我只能心领了。你一定要听爹的话,招个上门女婿,为张家添个一男半女。倘或一朝死了,倒头咽气,我也放心了!”张兴说话的声音有些哀婉,睁着可怜的老眼,望着她女儿。兰英发现父亲泪花在闪光,泪水顺着他那布满皱纹的脸颊扑簌簌地流着……父亲为人多么不容易呀!母亲早丧,父亲为把她拉扯长大,操尽了心。现父亲年事已高,身体渐渐地垮了,而且世俗偏见,时时咬着他的心,他忍受的痛楚远远超过女儿。顿时兰英感到一阵心酸,她搂住父亲瘦骨嶙峋的身体,想亲昵地劝慰父亲几句,但话也说不出……张兴又说:“你要给张家留点骨肉脉气。只有这样,才能对得住列祖列宗,对得住你九泉之下的亲娘呀!”
    母亲被清云姆回话懵住了,晕头转向。吃中饭时郭威说:“张兴伯伯答应了吗?”
    “张兴伯伯答应算是答应,但你与兰英的婚事不成了!”
    “为什么?”
    “张兴要的是上门女婿。要你当他的儿子,婚礼由他家操办!”
    “不论是谁家的儿子都无关大局,反正张兴伯伯生前后事,我全负责,叫他父女放心!”
    “话可不能这样讲。如果婚礼由他家操办。将来孩子姓‘张’不姓‘郭’了。根据福泽县风俗习惯,连你也要改名换姓呀!”
    “我坚持不改,他奈我何?”
    “事情不那么简单。儿子去当‘上门奴’,男到女家,这败坏门风、玷辱门墙之事!不但我脸上无光,你也抬不起头来。”
    “我与兰英两小无猜,大了以后结成伴侣,言正名顺。为什么有人看不起我家呢?”
    “上门女婿多是家底薄,出不起礼钱(聘金),讨不起老婆;还有一类,家庭兄弟多,无厝(房子)可居。像我们家庭,祖上留下了一座‘四扇三’房子,家庭状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看佛祖份上,放弃这个念头,马上把它丢到脑后去。你的想法在社会上是行不通的,不要一辈子为这件事而后悔!”
     母亲的话语是那么恳切。想起十几年来,母亲含辛茹苦养育自己的过程;想起母亲所担负的家庭重担……郭威不禁心在怦怦跳动,终于说了一声:“过些时日,再提此事!”
     吃罢中饭,郭威找到兰英,嘱咐她今晚九时在南门路会面。九时许,郭威沿着屏关溪旁的小路,往南走去。这条宽敞的沙土路,有石板桥跨过屏关溪,像带子似的伸展着。路的两旁是绿色的田野。田野上纵横交错几条小河,屏关溪就流入北向的小河里。这时,周围空旷肃穆,只有熟悉的南山塔,孤零零地站在稍偏西北的山坡上。温暖的南风轻飘飘地吹来,带来了咯咯的蛙声。
     月亮升上中天,给大地披上了银装,但浮云不时从月底掠过,给大地蒙上了阴影。
     郭威不时眺望着屏关溪旁小路,踪迹俱无。他越感到焦虑不安,心里紧张得很。兰英家发生了什么事?或许张兴不让兰英出门……郭威陷入疑惑和忧虑之中。忽然溪旁小路出现个人影,飞也似的跑来。郭威感到一阵气促,喉咙里好像被塞住似的。那身影是那样熟悉,一步一步跑近了,兰英终于来了。
     郭威和兰英久久对站着,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片刻沉默,兰英哽咽着说:“我爹的意图,谅你都知道了。你我之事如何着落?”郭威从兰英肩膀微微颤抖中,明白了她的苦衷。郭威安慰着说:“‘好事多磨’,事在人为。你放心好了!”说着拉兰英的手。兰英顺势将脸贴在郭威胸前。她闭上眼睛,感到一阵魄动神怡,嘴里喃喃地说:“郭威只要你留在身旁,你我之事定会磋商解决。万一你出国了。我是女流之辈,承受不了社会与家庭压力……”
    “我不想出国了。你不必考虑这一问题!”兰英感到郭威只不过是句宽心话。生活在这样黑暗年代,出国或不出国个人作不了主的……兰英赶忙说:“时间不早了,免得爹爹到处找我……”她的话还没说完一转身就跑了,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夜幕里。
    郭威在路上踯躅,望着夜云遮住而又挣脱的月亮出神。这里是他俩经常会面的地方。在这里曾有过多少次亲密的谈话,曾有过多少次纯洁的盟誓……而今晚余兴未尽,感到多么难受呀!郭威不时环顾四周,希望再看到她。


 楼主| 发表于 2013-6-5 09:56:1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来自: 中国福建福州
第十五章
    从南门回来,郭威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不眠。吃罢早饭,郭威就往码头街闲逛转悠了。这时的码头街热闹非凡。鲜鱼牙行摊上的箩筐内盛着壳类:蛏、蛤、牡蛎、黄螺等。摊板上铺着马鲛、白鲡、带鱼、黄瓜等鱼类。这些水产品,刚从几十里之外的海滨挑来的。辛苦的搬运工,他们从上半夜开始出发,挑着沉重的鱼担,绕着村庄的羊肠小径,越过崎岖的山岭,经屏关桥头到达码头街。他们长途跋涉,历尽辛苦,要在凌晨四时赶到鲜鱼牙行,以便及时上市。
    在鲜鱼牙行和果子牙行之间,隔着一块空场地。在场地的中央团团排列着盛满蔬菜的箩筐。蔬菜品种五花八门:芥兰菜、白菜仔、空心菜、芋头、韭菜、芹菜、葱、蒜……每两个并排的箩筐后面都站着一位手提小杆秤的乡下农民。这时正是上市的时刻,街上人很多,嗡嗡嘤嘤,人头攒动。
    郭威在码头街踯躅,不觉登上杉木桥。他举目眺望,只见对面有一排运柴船泊在岸边。这些船从南平山区运来一捆捆松木、杂木柴块。然后柴行把柴块转卖给居民当柴烧。这时,狭窄的跳板上有人影在走动,搬运工正在把船上一捆捆柴块挑到岸边的柴行里。其中有青壮年、有妇女、有小孩、也有老头子。郭威信步走到船旁,只见一个老伯伯正挑着柴捆,在跳板走动。这位老人家穿着破烂的衣裳。由于柴捆沉重,他弯着腰战战兢兢,腿在不断打颤着。过了跳板,老人家放下担子,休息一会儿。郭威连忙赶近面前,说:“依伯年纪这么大了,走跳板是有危险的。这一担柴块捆由我替你挑到柴行里!”
    “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只要歇息一会儿,转过气来,即可挑到柴行里去。不用你操心了!”
    “你贵姓?搬运柴块捆一天能够挣多少?这柴行是谁开的?有没有招收新手?”
    “我名叫林依祥,乡下人。这里叫‘合丰柴行’,老板名林仁。他从南平山区一带收购锯好、劈好的松杂木柴块,后装载木帆船上,沿着闽江,运到柴行里,柴行再把烧火用的柴块卖给城关居民,老板从中牟利。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就有几艘船要卸货。每人挑的柴块捆自放一堆,收船时按量计款,付给工钱。现今米贵如珠,劳累一天的工钱,还不够买一斤米呢!……林老板在柴行门口,你快过去问问,有没有招收新手!”
    柴行门口站着林老板。林仁老板四十上下年纪,矮矮身量,圆圆的脸。他身穿长袍、手握长杆烟斗来到江边,观望船上卸货的情况……郭威快步走到林老板面前,说明来意,愿意留下为搬运工。林老板抬起狡狤的目光打量郭威一眼,过了一会儿,他嘿嘿地笑道:“可以吧!条件是这样:每月底发放工钱。柴船一靠岸就要把柴块捆挑进柴行,风雨无阻。如果涨潮在早或晚间,你就在柴行过夜,以免误了时刻!”从此以后,郭威就在柴行里当搬运工。每次柴船泊岸时,郭威都挑得精疲力竭,但每月赚些工钱,可贴补家用。时光流驶,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这期间,郭威在柴行过夜都是与林依祥老伯睡在同一房间。每次见面,林老伯总是伸出大拇指,笑嘻嘻地说:“好样的!”称赞一番。一日郭威吃罢晚饭,就往柴行走去。今晚下半夜市(潮候)柴船趁着涨潮驶进内河,到达福泽县城码头,为此郭威必须在柴行过夜。
    郭威一推门,空空如也。原来前五日林依祥被辞退回去了。人去楼空,郭威默然伤神,彷佛失去了什么。他躺在床上,那天情景,显现眼前……
    那日早晨,柴船到了,大家纷纷下船搬运柴块捆。不久响起了隆隆的雷声,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简直像瓢泼似的倾泻下来。这时江水不断往上涨,跳板在左右晃动。大家只好站在屋檐下,紧缩着头,抖动着身子上的水珠,等待天晴。这时林老板三摇二摆地走了出来,看见大家在避雨,就破声叫道:“现在不是避雨的时候。要把船上的柴块捆全部搬上来,以便木帆船按时起锚!”依祥老伯说:“老板呀,跳板滑得很,等雨后天晴,我们就下船搬运!”林老板把手一挥,眼睛一瞪,大声嚷道:“他妈的,你们这些懒虫。今早柴块挑不完,柴船不及时出港,影响开往南平的时间,木材生意就搁下了!不行,快下去挑柴块捆!”这时郭威再也压不住心里怒火,跨步向前,大声说:“林老板,你要为大家着想。万一从跳板上滑到水里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人命关天大事呀!”人群骚动起来了。有人说:“替柴行挑柴块,可不是卖命呀!”于是大家面面相觑,站立不动。林老板眼皮一松一落眨动着,恨恨地盯着大家。正当老板与大家相持不下之时,老板娘李金菊出现柴行门前。老板娘三十五六岁了,一身旗袍,烫着头发,脸上的胭脂擦得比猴儿屁股还要红。她斜眼睛,短眉毛,翘的唇像猪八戒。俗说:“麻面诸娘(妇女)爱涂粉,秃头诸娘常戴花。”老板娘李金菊平时擦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码头街的人们给她一个绰号:“猪八戒表妹。”
    过了一会,雨停了,大家被赶下挑柴块捆。由于刚下过雨,跳板光滑难走,大家挑着沉重的柴块捆,一步紧挨着一步,走得格外小心。这时依祥老伯正挑着一担柴块,颤巍巍地走在跳板当中,突然脚下一滑,人跌倒在跳板上,柴块丢进江里,随波逐流。郭威刚从柴行出来,三步并成两步,跑到跳板当中,把依祥老伯扶到岸上,伸出右手,抚搓他的伤痕。此时,林老板走了过来。凶恶而粗暴地说:“你快跳到水里去,把柴块捞上来。”说着朝依祥老伯胸口狠狠踢了一脚。依祥老伯蹲在地上,手抱胸部,汗水淋漓……郭威愤怒感情再也压抑不住了,恨不得一拳把林老板打翻在地。这时老板娘上来了,对着林老板,慢声慢气地说:“有话慢慢地说,何必动手动脚呢?”说着,她眉一扬用手牵着林老板的衣袖,娇滴滴地说:“‘进一步逼虎伤人,退一步天高地阔。’快进去,让他们一步!咳!你这火爆性格总是改不了呀!”
    搬运工们望着他俩的背影,眼睛闪着愤怒的光芒。郭威说:“岂有此理!明明把依祥老伯踢伤,还说什么让一步天高地阔!”小赵说:“郭威,你要为大家作主呀!你要进去与老板交涉,要付给依祥老伯治伤费!”王克明激动地说:“老板娘是只狐狸猫精,口蜜腹剑,其实她的心比蛇蝎还要毒。”正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论不休时,依祥老伯恢复了神态,睁大眼睛颤着声说:“我的气受够了,我不吃这碗饭了,我要回去了!”小赵说:“世道如此不公平。他们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打人。我们到警察局、法院告林老板!”“抱一只鸡母去告。”依祥老伯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到什么地方告去?”郭威安慰着说:“老伯不要急躁,我进去与老板交涉!”
    郭威进去了。正好老板与老板娘正在吃鱼丸点心。林老板一见郭威,就故作惊讶地站起来,冷冷地说:“你们怎么还不去挑柴块?柴船要赶‘水市’的。”郭威大声说:“你无理殴伤依祥伯伯,该当何罪?依祥伯伯明天回去了,请你付给他治伤费!”林老板把手往桌上一拍,吼道:“付治伤费谈何容易!打死人只要把草席一裹了事,还要什么治伤费!”郭威逼问一句:“到底付不付?”林老板狞笑一声:“哼,不付治伤费,你有什么脚手起?”郭威转过身来向门口走去,背后传来老板娘娇声娇气的声音:“有事慢慢商量!”
郭威走到江边,把情况讲述一遍。小赵说:“我们都不去挑柴块,你奈我何?”大家异口同声:“言之有理!”于是大家都不去挑柴块。几艘柴船静静地靠在江岸旁边,舱内柴块捆原封不动。傍晚林老板溜到江边,环视一周,只好皱着眉头、摸着脑袋回去了。
翌日一早,老板娘李金菊送来四块光洋,权当依祥治伤费。她还假惺惺地说:“老板一时性起,控制不住情绪,殴伤老伯,望你看在奴家面上,回去安心静养!”事后小赵感慨地说:“老虎会挂素珠,海贼学做普渡———假慈悲。”
     郭威想着想着,那一天的情景,一幕一幕从脑子里闪过,激起了他对周围的憎恶……


第十六章
    突然,门“吚”了一声开了。账房先生进来了,他说:“林老板叫你到楼上去!”郭威寻思:半夜里老板叫他,究竟有什么事呢?郭威只好跟着账房先生走了。他俩穿过一道门,就到后厅。后厅旁边有两间房屋,沿着屋后楼梯就到楼上,林老板夫妇就住在上面。到了楼梯旁边,账房先生说:“你自己上去吧!”郭威一上楼梯,便是一间客堂,客堂中间放着一张八仙桌,桌上摆满了鱼肉荤腥,三副杯筷,三个座位。摆上这样丰盛的酒菜请谁呢?郭威简直像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时老板娘李金菊满脸堆笑说:“郭威,你在我柴行里搬运柴块将近半年了。其它人只能挑两捆柴块,走在跳板上还战战兢兢,腿在不断的打颤,只怕丢进江中。而你每次挑四捆柴块,走在跳板上健步如飞。这样使柴船及时卸货,你为柴行得利不少。大家都像你这样有力气那该多好呀!”郭威想越快离开这里越好,就急促地说:“林老板,有什么事快说!”林老板按了一下郭威的肩头说:“先坐下来,喝两杯酒再说!”郭威冲着他脸说:“先说清楚什么事,再喝也不迟!”林老板站立起来,揉了揉眼睛说:“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从明天开始一捆柴块运费减少一角钱。大家知道柴行规定后,一定会吵吵闹闹,我希望你不要参与其事。”他停顿一会又说:“你挑的柴捆,搬运工钱照旧,我叫账房先生暗地里送给你……”郭威立即打断他的话:“林老板呀!做人要存点良心!现在米价一天天上涨,再降低搬运柴捆价格,无异于落井添石,怎么可以呢?”老板娘眨动眼睛,嘴角含笑说:“你搬运柴块捆工钱照旧,你急什么?”郭威看到她的表情,感到一阵恶心,激昂地说:“用这样办法来蒙骗大家,我郭威万万办不到!”林老板粗暴地说:“你点头不点头!”“我从来不抹良心做事,要我点头比登天还难!”郭威坚定地回答。林老板像狼似嗷叫着:“你这不识抬举的后生仔,给我滚下去,滚!”说着瞪圆眼睛,星沫子溅满郭威的脸上,虎视眈眈。郭威大声说:“林老板,你不要装模作样,大不了我下个月就不来了!”说完郭威转过身来,冲下楼去,用力敲着楼梯,不断发出嘎达嘎达的声音。到了楼下,听见林老板凶恶的声音:“小子,等着瞧!”
    回到楼下房间里,郭威上床睡觉,但一点没有睡意。周围一片寂静,后半夜隐隐听见江水拍打岸旁发出的泼泼声。闽江涨潮了,潮水涌入福泽县码头江。柴船可进港了。过了好久,郭威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蓦地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把他惊醒。郭威连忙下床来,点亮了灯,打开门,一个人闪了进来,接着把门带上,用后背顶着。郭威定睛一看,原来是老板娘李金菊。只见她穿着淡雅的衬衫,胸部鼓鼓地突着,脚上套上一双珠花拖鞋。郭威感到惊奇,坐在床沿上。老板娘半夜三更来此所谓何来?郭威还没有开口,李金菊坐在郭威身旁,嘴里在低诉着:“自从你来到柴行里,我心里就十分怜爱。平时你忙忙碌碌,没有机会接触,说来真叫人心焦。昨晚老板生了气,借酒消愁,多喝几杯酒,睡得像死猪一样。今早五六时,就搬运柴块,由我料理……昨晚你生气了。看我面上千万不能生气!”她一边说一边把脑袋搁在郭威的肩膀上,擦来擦去,接着伸出右手搂住郭威的后腰,一股脂粉味冲进鼻子来。“你再扭扭怩怩,我要揍你!”郭威装作打人的模样说。老板娘站起来向后倒退着,郭威赶忙走过去,打开门,用力把她推出去,门“砰”了一声关上了,这时传来老板娘恨恨的声音:“不知好歹的、不知人性的傻瓜!”
    天亮了。住在附近的大男小女搬运工,随带扁担、绳索,聚集江边木帆船旁。郭威把老板减少柴块搬运工钱的意图说了。人们怒火中烧,怨声载道:“林老板太苛刻了,将来养仔没有股川空(屁股洞)!”
    “有钱人都是黑心肝!”
    “老板和老板娘坏透了。一个喜欢扮黑脸,一个喜欢装红面。他们想压低工钱,没那么容易!”
郭威悄悄地把老板娘夜闯房间之事告诉了王克明。王克明说:“老板娘臭名远扬,外号‘吮血蚂蜞(蚂蝗)’,年轻时就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勾勾搭搭。后来嫁给一个木匠,她嫌丈夫家里穷,人过于老实,暗地里和林老板沾上了,后来就跟了林老板,当上老板娘。今后你要多加小心!”郭威愤愤地说:“月底搬运工钱了结清楚,我就不干了。怕什么?”
    过几日,潮汛又是早晨六时,郭威又在柴行歇息。清晨郭威穿上破烂的工衣,把自己随穿衣服放在床上,就出去搬运柴块捆。中午三艘木帆船上的柴块捆起运完毕,大家正收拾扁担绳子准备收工。突然老板娘李金菊披头散发,嘴里大声地喊叫:“两只金戒指、二副金镯被人偷去了,接着一骨碌坐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不久来三个头戴黑色大盖帽、身着黑色警服的警察。两个警察手持长柄步枪,一个警官模样的人,佩带左轮手枪。这个人有个颧骨突出的脸和一对细小的三角眼。这时候,老板娘指着郭威对警官模样人说:“林警官,就他偷了我的金器!”郭威感到一阵晕弦和迷乱,老板娘怎么会糊涂到这样地步……正当郭威无边无际地想着时,两个警察抢上来,像饿虎扑着羊一样似抓住郭威的手,反剪到背后。郭威便生了气,一抡胳臂,骂道:“你们凭什么要抓我呀?”接着郭威用脚去踢警察,骂道:“我又不犯法,你们凭什么捆缚我。”一个高个子警察,“吧”的打郭威一个嘴巴。郭威脸上冒火,还挣扎着大骂。这时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王克明说:“‘捉贼要凭赃,捉奸要拿双。’没有赃证,不能随便抓人!”这时账房先生从郭威昨晚歇息的房间内,拿出郭威出工时换下的衣裳。他从衣裳的内袋,抖出黄灿灿的金器来。这时有人说:“这后生仔,年纪轻轻胆子这么大,将来一定会当土匪!”一个警察冷笑着说:“偷人家金器,还口出秽言。现把你押往警察局,看你招不招。”一切都明白了,原来这伙人朋比为奸,设下计谋来诬陷他。尤其是老板娘求爱不成,搞阴谋诡计,栽赃诬陷……热血一下子涌上郭威的脸,浑身发抖,气得说不出话来。这时林警官对两个警察说:“把他带走!”于是两个警察押着郭威走出柴行。郭威回转身,看见老板娘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态,彷佛看见一条蛇在眼前蠕动一样……郭威被反剪双手,后面二个警察推推攘攘,往县府警察局去了。到了警察局,郭威被推进监狱里。监狱黑洞洞,有几个囚犯,有的在墙边站立,有的躺在地铺上。不久这些饿鬼似呲着牙问郭威是什么官司,犯的什么罪。郭威叹了一声气,说:“我在柴行搬运柴块捆,老板老板娘定计陷害我,说我偷他家的金镯、金戒指。他们早就买通警察局,今早警察不容我分说,就把我投进监狱。咳,我打的是冤枉官司。我出去以后,一定要找他们算帐!”郭威说完,就坐在地上发愁。晚间狱卒送来了比狗食还不如的囚饭,他也没有吃,只是唉声叹气。
    次日傍晚六时,牢门被打开了。狱卒进来了,吩咐郭威挑着尿桶倒在墙边粪坑内。照例这倒尿桶的事是新犯人干的。当下郭威就挑两半桶尿水,由一个狱卒持枪押着。郭威慢慢地移动脚步,一边盘计着:此时不走,等待何时?但如何脱离是非之地,比登天还难。警察大门紧闭着,留下几个警察和狱卒巡逻森严……郭威慢吞吞地在粪坑边放下尿桶,把扁担放在脚边。押解狱卒一手持着长枪,一手掩着鼻子,阴哑地说:“还不快点倒下去!该死囚犯,老子毙了你。”郭威一声不响用手推了粪桶墘,往狱卒脚上倒去,狱卒两腿浸在尿水里。狱卒对郭威突如其来的行动晕头转向,还没有回过神来.....这时郭威连忙拾起扁担,来一步秋风扫落叶,向狱卒拦腰横扫过去,狱卒连忙举枪架住,而右手却被击中,只听见狱卒“哎哟”一声,枪扔在地上。这时郭威撒腿往后面龙眼园跑去。通往龙眼园有一边门,郭威一跳进龙眼园就把边门反闩了。他在靠墙边一棵高大的树边停下,用手抱着树,盘着腿往上爬。他的身躯伶俐,手脚敏捷,简直像一只猴子似的,不一会就爬到树梢,跨上墙头,跳下墙来,沿着小巷,拼命飞奔。地上坎坷不平,他连跌二个跟头,两脚被沙石刺破,他一点也不觉疼,往山上跑去。
  郭威在山上徘徊,这时夜色愈浓,万籁俱寂。他想:现在应该到哪儿去?回到家里,那是自投罗网,警察早就在家里等候!还是到码头街观察动静,见机行事。他心想意决,就走到码头街附近桥边。桥身横卧在江面上,江水静静地、阴沉沉地流着,偶尔从竹篷船上漏出几星幽幽微微的灯火,什么也看不见。郭威信步走到柴行门口,只见门虚掩着,他想起自己的衣裤还留在柴行歇息的房间里,裤袋里还有几元钱,现在进去把它拿走。今后路在何方?世界这样大,难道会白白饿死吗?
  郭威轻轻地推开门,柴行黑洞洞的,他摸着壁向自己歇息的房间走去。因这房间平时歇息之用没有上锁,门总是虚掩着。这时从楼上厅堂传来一阵声音。郭威蹑脚爬伏楼梯道中间,抬起头观望。厅堂靠门位地方,有一张八仙桌,桌上点着两根蜡烛,明亮的烛光把客厅照得通明。桌面摆满山珍海味,四个人面对面饮酒。郭威仔细一看,不由得七窍生烟,怒不可遏,恨不得闯进去,把这几个人痛打一顿。原来林仁老板、老板娘李金菊、账房先生和林警官正一边喝酒,一边谈话。郭威明白楼梯道非久留之地,立即转身下楼梯,摸到平时自己歇息的房间。因是木板楼坪,有的木板缝隙间,漏下微弱的烛光。郭威屏息倾听……
  林老板的声音:“郭威这小子,不识抬举。原想每搬运一捆柴块,减少一角工钱。为了照顾他,没有扣发他工钱,事先还办酒席请他,商量此事,谁知这小子恩将仇报,不但不感激,反而把扣工钱一事捅出去,闹得满城风雨,搬运工吵吵闹闹,柴行不得安宁。”接着老板娘的声音:“‘将心待明月,明月照臭沟。’老板为此事气得半死。多亏林警官相助一臂之力,为我柴行出口气。我准备再上一封公事(材料信),说他一贯偷盗,叫他坐几年牢!”又传来林老板凶恶的声音:“叫他尝尝牢房的滋味!”
  这时楼上片刻安静,偶尔传来觥筹交错的声响。郭威暗暗为自己庆幸。如果今晚不逃跑,将来命运将不堪设想……要离开这里,越快越好。正当他要起步时,从楼上传来林警官阴恶的声音:“治服郭威这小子包在我心上。哼,这小子非给他一点眼色看看不可!”
  “这还用说,要是治服不了这小子,我就不姓‘林’!”这是林老板的声音。
  “不是看你林老板面上,谁肯干这等事!”
  “这里二只金戒指,略表心意。望你不要嫌少,先收下,以后一定重谢!”
  安静了一会,又传下林老板声音:“两只金戒指、两副金镯放好了吗?不要刘备甘露寺招亲,弄假成真。”“这还用你多心;我早把金器放在梳妆台后屉了。”这是老板娘的声音。
  坏人的心是多么冷酷,天地这样大连一个人容身之地都没有。郭威的血液沸腾了,心里燃烧着复仇的火焰。郭威皱起眉头,攥紧拳头,要偷他们的金器,然后出国谋生,走父亲和哥哥的路。于是他紧闭嘴唇,带着冷静而坚毅的决心等待着。
  酒残席散,林警官喝得稀巴烂醉,三人送他回去。四人走出柴行大门,在门外把门锁上。郭威急忙闪身出来,弯着身子沿着楼梯上了二楼。只见老板住的房间敞开着,一枝蜡烛荧煌,照得房间甚是明朗。郭威连跳几步进去,看见几桌旁边放着梳妆台,他抽开后屉,把金器拾起来,揣在怀里,在外面按了一下,走出房来,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到了大门边,不禁恐惧起来,身子在颤抖。原来老板回来了,正在门外开锁进来。郭威匆忙躲在柴堆后面,极力屏住呼吸,身子拼命缩成一团贴在地面。“砰”了声他们把门关上,上楼去了。郭威爬了起来,蹑手蹑脚摸到门边,小心翼翼地拔了门闩,一点声响也没有,郭威顿时紧绷的心弦放松了,走上街来……


第十七章
    凌晨二时郭威回到自己的家。笃笃的敲门声把睡梦中的母亲惊醒,母亲点亮油灯,打开院门,让郭威进来。在厅堂里,母亲颤抖着说:“那晚不见你回家,我心想一定出事了,接着屏关桥又风传你被送进监狱,我的心都碎了……准备今日前往探监,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想不到你已回来了。”郭威把柴行所发生的事前前后后讲给母亲听。说到:老板娘因调情不成,栽赃诬陷,置人于死地,蛇蝎之心,昭然若揭。又讲到弄假成真,盗走了林老板的金器……这时郭威从怀里取出金镯与金戒指,他脸带愤怒,意气昂扬。母亲平时嫉恶如仇,脸上呈现愠怒之色,斩钉截铁地说:“对坏人只有以牙还牙。孩子你做得对。当前你暂避一时,‘官无三日紧’呀!”
    “就在家里他们有敢再来抓人吗?”
    “郭威,你干了一番天大之事,坏人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还是想方设法,暂避一时。”
    “王村穷乡僻壤,那村有一朋友王鸣,很讲义气,乐于助人,顺便在他家暂住一时。平时王鸣与我家来来往往,通通声息。我看万无一失!”
    话声刚落,院子外面早已人声鼎沸,鼓噪不堪。“来抓人了!”母亲一边收拾金器一边说,“我家被包围了。你速从后墙出去,不得怠慢!”郭威一个箭步,跑到后墙边,一纵身翻上墙头,往下跳去。双脚刚落地,一只粗壮的手捉住郭威的肩膀。郭威抡起拳头,朝这个人脑袋打去,用力将他摔倒。“捉住他!”这是保队副郑依歹的声音。郭威恨透这个人,一家蒙受侮辱的情景闪电般在他的脑海里掠过,一股怒火升上来。他一个箭步抢到他面前,又把他摔倒,接着一折身拐到溪旁小路上,拔腿就跑。由于整夜劳累,肚子又饿,郭威越跑越没劲,腿好像千斤重似的。这时后面保丁、警察、侦探十多人在后面紧紧追赶,吆喝的声音越来越近。郭威想无论如何不能被抓住。他鼓起勇气,沿着涧边崎岖小径,向山上跑去。虽然天黑道路看不清,幸好郭威路熟,把追赶的人拉了一大段距离。“站住,开枪!”林警官大声地喊叫,接着警察和侦探就对准郭威开枪,子弹从他头上掠过,发出嗖嗖的声音。郭威急速涉入涧里,藏在一块石头下面。这块石头突兀水面,正好藏着一个人。不久,警察、侦探赶到涧水旁,手电筒的光晃来晃去,却不知郭威的去向。郭威悄悄地从水里捞起二块石头,咬着牙。……如被发现,就和他们拼了。这十几个人在涧旁、树丛找了一会,一无所获。郑依歹说:“怪了,明明在这里不见,难道他插翅飞了不成!”一个警察说这小子可能潜藏水里,开枪!”紧接着他们向一大涧谷水面啪啪开了几枪,溅起无数道水花,“这么冷不可能在水里潜藏这么久。”林警官说,“这小子路熟,一时抓不住,以后再说,反正孙行者逃不了如来佛掌心。现先到他家追查此案!”于是他们脚步声渐渐地消失了。
    到了郭威门前天已大亮。郑依歹指院子门楣说:“林警长、赵探长,这里就是郭威的家。”走在前面的赵探长上穿黑色长衫,领口敞开着,下穿棕色半长裤,腰间扎着宽皮带,腰间挂坠一把左轮手枪。他满脸横肉,粗声粗气地说:“进去!”一脚揣开虚掩的院门,随后郑依歹和七八个警察、侦探冲进院子。母亲站在厅堂门口,知道抓不到郭威,又来家骚扰了,她见最后进来的是保队副郑依歹。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母亲心中燃着最为猛烈的憎恨,愤怒达到了顶点,如疯如狂。
    林警官发话:“你是郭威的母亲吧!你速将郭威偷盗林老板的金器交出来,若有半声不顺,将你抓进监牢,代替你的儿子坐牢!”
   “我的儿子郭威在林老板柴行当搬工,却遭栽赃诬陷,抓进监狱。你等没为平民百姓伸张正义犹则可,反而收受钱物,为虎作伥,作威作福,天理何存?”
这时厝边邻舍及桥面街上的人,都来郭威院子里。当然爱管闲事的依乖嫂第一个来了。
    这时赵探长抢步向前,要摔母亲嘴巴,郑依歹连忙向前把他拖后二步,唯唯诺诺地附耳说:“这个女人不是等闲之辈,你不能靠她太近,谨防毒步‘土地摘瓜’呀!”吃过母亲的亏,郑依歹记忆犹新,心有余悸,接着郑依歹狐假虎威,大声咆哮:“老虎母看你能横行几时,你今日死期到了!”母亲怒火中烧,向前跨上二步,郑依歹连忙退后二步,站在赵探长身后。母亲声色俱厉地说:“你这没尾没蒂(无后代)的短命仔,将来一定没有好报。你一定死无葬身之地!”母亲说“准”了。建国初期掀起声势浩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郑依歹罪恶满盈,难逃法网。
    院子里群众看到郑依歹嚣张的气焰,敢怒而不敢言。只见依乖嫂,扭动腰肢,慢悠悠地走到郑依歹面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郑依歹的额头一戳说:“锣要拿到过山去敲。郭威一事应由警察与侦探处置,你何必鼻血滚滚出……凡百事要为乡里人留些余地。巴掌再大难掩大家嘴!你知道吗?背后人是如何议论你的?”郑依歹手足无措,满脸通红。这时林警官见状,大惑不解,语带讽喻:“她是何许人也?竟敢当面指责保队副!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你这堂堂保队副如何管理地方?一位妇女爬到你的头上撒尿了。”这时群众起哄:
    “郑依歹是锤垫角色!”
    “郑依歹欺善怕恶,欺软怕硬!”
    “保队副不学无术,平时只懂得做契弟(干淫乱之事)!”
院子里的人轰了一声大笑起来……郑依歹恼羞成怒,手指依乖嫂,破口大骂:“淫妇,犬母,不许你评头论足,不许你多管闲事!”说着凶神恶煞地举起拳头,像要打人的模样。依乖嫂向前跨了一步说:“你打吧,你敢动老娘一根毫毛,我就服了你,你要是打了我,叫你风流筋断蒂(脱落)!”说着依乖嫂悻悻地走了。院子里的人又一齐大笑起来。郑依歹面红耳赤,无地自容。林警官深知“众怒难犯”之理,示意赵探长、郑依歹回去。临走时,林警官恨恨地说:“一定要擒拿郭威归案!”
    郭威隐藏王村的王鸣家中,蒙王鸣时时安慰,处处关心,心情略显舒畅。过几天傍晚,王鸣从郭威家里回来,一进门,神色紧张地说:“你千万不能回去!侦探日夜布防,风声很紧。你的母亲又说:‘侦探已查到你的行踪,王村非久居之地,你应更换地点。’看来你母亲六神无主,一切由你自己决定。”郭威黯然伤神,沉默一会,说:“我准备出国去,以免连累你!”
   “话不能这样说,我不是不欢迎你住在家里。王村地处偏僻,‘山高皇帝远’,在此无妨!”
   “这帮鹰犬嗅觉灵敏,他们一定查到我的踪迹。据你隔壁屋后生仔说:“这两天常有陌生人在村头、码头探头探脑……”
   “我奉劝一句,还是不出国为好,‘官无三日紧’呀!”
   “我记起允规说的一句话:‘逼上梁山,没有办法’呀!”
   王鸣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郭威一个人,他陷入沉思:该怎么办?在当前处境下,非出国逃生不可了!但爱情又强烈地劝告他,要留在兰英身边,厮守一道,调节双方家庭关系,以修旧好,但是,又想到目前地处危险,毕竟不能不胆战心惊。
    第二日晌午,王鸣邻居后生仔,匆匆忙忙地跑来,神色紧张地说:“刚才道头有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到处逡巡,好像在察看地形样子。”王鸣说:“郭威先到后山暂避片刻,有备无患!”郭威说:“下午麻烦到我家一趟,与我母亲通通气,顺便把我的随身换洗衣裳和盘川船费带来!我决定明早出国。”“从这里前往香港,简直是走后门。离这里不远的闽江对岸有一码头。那里港阔澳深,现有去香港的轮船停靠那里。”王鸣说,“福州去香港的客商也是从那里搭船前往。明早搭木帆船过江即可!”
    翌日,天刚蒙蒙亮,王鸣送郭威到道头。郭威跳上木帆船,站在船旁向王鸣挥手道别,脸上流露出思恋家乡的神情。今早南风正紧,张开帆布,船工摇着舵橹,木帆船沿着岸边,溯江而上……岸旁山峦、田野、树林、房屋逐渐向后退。一会儿福泽县南山上巍峨雄伟的石塔像小孩手中玩的麦稿塔那样小。木帆船航行半个钟头,前面是闽江与乌龙江汇合处,一片汪洋浩渺的江水。木帆船掉转了,往对岸航行。船到江心,郭威懒懒姗姗地倚在危杆上,想起:今日一走,何时才能回到家乡?何时才能与朝思暮想的兰英相会?他又想起:今后也是像父亲、哥哥一样,在外国轮船上当水手。他将整日整夜航行在海洋上,陪伴他的将是茫茫的海水和天上的星星,再也见不到祖国的一草一木了。郭威的心海在翻腾着,犹如眼下的闽江涨潮一般,一潮涌起一潮……
    郭威的家乡,有多少年青人,远涉重洋,远走他乡;有多少老态龙钟的老人,为了生活,不得不离乡背井,流浪异国。他们风里来雨里去,辛苦一生,把血汗流在异国的土地上。他们明明知道那里是火坑,而为什么往里跳呢?因为你呀,亲爱的祖国,那时正沉浸在水深火热中,三座大山(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和官僚资本主义)把你压得透不过气来,发出痛苦的呻吟!


第十八章
    海星号悬挂英国旗在浩瀚无边的大海里行驶,周围是茫茫的海水,看不见陆地与岛屿。这艘载客的轮船,停泊在马尾港,运载出国赴港的人。航线是经过厦门再到香港,开航时间不定,只要客满就开。当时许多破产的农民在国内不能再生活下去,或者那些为非作歹之徒在国内站不住脚,于是一批一批地出国。当时的香港地方人满为患,很不容易找到活儿,很多人只好转道到新加坡及其它的国家。船底有两间统舱,里面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人,臭气熏天……船舱里有的摊开两手数着日程,估计几天可以到达香港;有的默默地坐在那里,皱着眉头闭着嘴唇在想心事;有的长吁短叹,失神地望着舱外;还有回来探亲的“旧客”在滔滔不绝地说着国外的见闻,谈着各地风土人情……舱里又黑又闷,白天许多人只好到甲板上,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晚上船上的水手来赶人了。当水手走了以后,人们又跑到甲板上。
    第二天傍晚,夕阳西下,郭威走上甲板,只见一个人在侃侃而谈,不知他在谈什么,旁边围着许多人。郭威过去一看,是一个瘦瘦的、皮肤黝黑的人,年纪在四十岁左右,五短身材,留着分发,眼睛里带了几分抑郁和沉思的神情。他忧伤地说:“‘行船走马三分命’,吃走船(在外国轮船上当水手)这碗饭可不容易呀!是拿命换来的呀!回乡时多多少少带些款目,表面上很派头,令人称羡,其实这其中含有多少血汗呀!俗语说:‘干一行怨一行’。这句话很有道理,我早恨透了这个职业了。这次回来,我决心再也不出国了,随便找个职业都行。谁知家乡连一个混饭的职业都没有,一家人只好坐着吃。‘坐吃山崩’,没几个月,就把带回去款目花光了。一些亲朋好友,以为我这次拾金回来,纷纷来我家借钱,盛情难却,一时过意不去,多少得应承些许,最后连出国的盘川船费都没有了,只好把这次回来送给妻子的金戒指卖掉跑了出来。咳!不知下次能不能回国,恐怕要去见海龙王呢?”
   “不管怎样?还是出国闯一闯,总比在家坐而待毙好些吧!”一个年轻人插嘴。这个人生得粗眉大眼,眉毛长得又黑又浓。他个子很高,胸部就像给海风吹得涨起来似的,阔得像门扇。这位水手看了大个子一眼,低声地说:“你大概第一次出国。你知道吧!人最痛苦的要算寄人篱下的生活呀!在英国轮船上当水手,就是过着这种生活。英国的船主、大副、二副、三副和中国的“头人”(舵工、水手的头目)盛气凌人,稍不如意就要被解雇。咳!中国政府太腐败了,我们这些人在国外受尽欺凌,但还是一批一批往外运……”听了此言,郭威突然想起父亲郭泽双的遭际: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轮船航行在波浪滔天的海洋上。荷兰的船主害怕舢板被浪冲走,叫父亲去解回来。在这样的天气里,去解舢板是极端危险的,水手们纷纷请求等浪静后再去,但这位船主不答应,父亲只好去了。在解绳过程中,一个巨浪扑来……就这样,郭威勤劳一生的父亲,被无情的大海吞没了……
此时周围肃然无声,大家一会儿望望空中,一会儿看看海面,彼此不说话,这时候马达声音显得更响亮。郭威问道:“你是去香港还是去新加坡?”
    “我是‘旧客’,去香港后就到水手馆登记,那一艘船缺水手,就可以签字上船。”
    “正好一道走,我也是去香港!你尊姓大名,家居何处。”
    “我姓江名依芳,家住福泽县。”
     郭威说:“我们是同县人,我第一次出门,凡事多加指点!”江依芳笑了笑,没有回答。
     夜幕逐渐降临,不久月亮出现在暗蓝的天空中。冷冷的月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耀在一望无边的海面上,影影绰绰。天空中一阵嘎嘎声,飞过了一群海鸟,看不见他们飞行的方向,只听见清脆的叫声。过了一会儿,起风了。风越刮越起劲,呜呜的风声和轰轰的涛声起了共鸣,轮船开始颠簸起来,人们纷纷拥进舱里。舱里睡着的人被吵醒发出责骂声。舱门外面,熙熙攘攘,人们不断地喊叫:“起风了,快些走进去。”郭威毫无睡意,就往船头去,看见一个人倚在右边的船弦上,海风撩拨他的衣裳,他毫不在乎,眼睛一直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好像要把天上的浮云看穿……
    郭威走近一看,原来是白天插嘴的那个小伙子。郭威说:“起风了,你怎么还不进去?”他好像从睡梦中突然醒来似的,说:“这点风浪算得了什么?再大的风浪我也不怕!”郭威谅讶地问道:“你大概在海上生活过?”“你猜得对,我是福泽县疏影村人。”他笑了笑说,“自小在海里打鱼,再大的风浪也见过几百次。”郭威靠近了他,悄声地说:“俗语说‘农家不如渔家好’。你打鱼为生,高兴时就多打,不高兴时就不打,你为什么要出国呢?他皱了皱眉头,不耐烦地说:“真是‘农家不知渔家苦’,没什么好说的!”说着他转过脸去,望着海面。郭威想这人性格爽直,心中一定有一本血泪账,非问清不可。于是,郭威就鼓起勇气说:“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出国?俗语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出门人互相了解有好处,说不定我们俩今后还有相见之时!”他转过脸来,瞪大眼睛,看了一会,粗声地说:“我是逃出来的?”郭威说:“你怎样逃出来,能告诉我吗?”他解开扭扣,脱下衣服,把背转到郭威面前说:“你看!”郭威发现他的背上一块一块伤疤。在暗淡的月光下,有的看不清,接着他把生活经历告诉郭威……
    他名字叫李岗,福泽县疏影乡人,他家祖祖辈辈靠海为生。他自小双亲亡故,跟叔叔过日子。他七岁时便上船捕鱼,每天和叔叔乘着一只破船风里来雨里去,以讨“小海”为生。乡上有个渔霸名叫程柳龙,平时结交官府,担任乡长之职。他为人刻薄尖滑,欺压乡邻。程柳龙家有十几条鱼船出租,每天不管打鱼多少,都要缴交廿斤鲜鱼价钱,以当日带鱼斤价为准。由于天气冷了,鱼也少了,人们打的鱼还不够缴交船租,于是纷纷逃难他乡。李岗也只好收网不捕鱼,到山里开荒去。程柳龙见收入少了,就另想一个办法,来敲诈租船的渔民。于是他就在泊船的港湾地方搭了一座凉棚,供渔民避风躲雨之用。人们早就预料:“猫哭老鼠假慈悲,不知他耍什么花招?”过了一些时候,程柳龙竟说这块地方是他的,凡是从这从这里下船和泊船的,都缴交泊船费。这里水深澳阔,方便渔船停泊。大家怕他势力,只好缴交“税收”。有一天早晨,李岗叔叔出海就起风了,接着风越刮越紧。他俩只好把船划向湾澳。他俩刚跳上岸,只见程柳龙穿着长衫马褂,歪戴着帽,摇摇摆摆地走过来,他的后面跟着两个乡丁。他斜着眼看了看李岗叔叔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交泊船税呀!”李岗叔叔哭丧着脸求道:“今天遇风了,一条鱼也没网到,眼看家里揭开锅露底了,下次再补缴吧!”李岗是个急性火的人,再也按捺不住了,就说:“从盘古分天地以来,从来没听说港湾土澳是私人的!”话音刚落,程柳龙就冲过来,用手指着李岗的鼻子吼道:“小子想造反啦!”两个乡丁抢上一步,要抓李岗的手,李岗生了气,挣扎着大骂。程柳龙上前帮忙,李岗火上添油,一抡胳臂,当胸就是一拳。这“和尚撞钟”一招,威力无比。程柳龙“扑通”一声,掉进水里去……两个乡丁愣愣地站在那里,不敢上前。李岗急急忙忙跑了。没跑几步路,听见他叔叔喊叫的声音。他回过头来,只见一个乡丁正把他叔叔的手反剪到背后,另一个乡丁用枪托打着叔叔肩膀。李岗心里感到阵阵绞痛……他自小由叔叔带大,叔叔对待他像亲生娘一样,怎么忍心眼睁睁地看叔叔被人挨打呢?李岗停下脚步,走了过去,对乡丁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抓就抓我吧,与我叔叔无关!”乡丁放开了他的叔叔,说道:“那最好!”这时程柳龙已爬上了岸,长袍马褂全湿透了,还吃了几口水,眼泪鼻涕直流,他只好踉踉跄跄地走了……这时乡丁推推攘攘押着李岗上乡公所。到了乡公所,程柳龙已换了衣服,大模大样坐着,命令乡丁把李岗衣服剥得精光,绑在一根柱上,一个乡丁拿着一个宽大的竹板,没头没脑地抽打着。李岗胸中燃烧着怒火,破口大骂,一直打到半夜才停止。第二天早晨松了绑,乡丁一把将他推了出去。这时李岗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胸部和背后血肉模糊,疼痛难当……
    回家之后,李岗按捺不住怒火,下定决心要报仇雪恨。一日凌晨,李岗拿一把钢锯,趁着微微的月光,来到港澳里。他咬紧牙跟,运足力气,把程柳龙停泊那里一条船只拦腰锯断……他远走高飞,躲到远处舅舅家里。他的舅舅长期在外国轮船上当水手,家里只舅母一人。舅母想,她家非李岗久留之地,于是就写信给他舅舅。他舅舅知道情况后,要他出国谋生,并把盘费寄了回来,叫他转道香港到新加坡,有机会下船当水手……
李岗把自己的遭际前前后后叙述完毕,愤愤地说:“我只锯了一艘船,便宜了他们。那晚若遇上程柳龙,定叫他去见海龙王!”接着郭威也把出国情况简单地叙述一遍。当他说到夜里偷了柴行老板娘金器时,李岗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拍了拍郭威的肩膀一下,大声说:“你做得对,对这帮坏人,只能以牙还牙。你不愧为一条硬汉子!”郭威深恐他的话给他俩带来麻烦,于是便打断他的话,轻声地说:“声音稍微轻些,别人听见有诸多不便!”李岗粗声粗气地说:“我恨不得一刀把他们都宰了,这还怕什么?”
    正当他俩谈得起劲时,天不作美,从头顶沉沉的云层里竟落下雨点来,他俩只好回舱了。舱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旅客,大约是长程海上生活,旅客正呼呼酣睡……


第十九章
    经过三天两夜的船程,客轮到达香港。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香港被英国占领将近一百年。香港原来是荒村僻地,地上稀稀落落散布着茅楼土舍。由于无数劳动者流下汗水,使荒僻的香港变成繁华的城市。如今高楼鳞次栉比,跑马场出现了,大街上商铺林立,到处飘着布条子,以招揽生意,路上汽车来来往往,笛声不断……广东、福建等地农民和破产的手工业者纷纷来港,廉价拍卖劳动力。他们之中有的由于无钱住旅社客店,只好露宿街头,遇上雨天,只能在公共车站、庙宇栖身。找不到工作的人,只能在街边蹲着,有的在垃圾箱里找寻食物。平时一遇叫工的人,他们蜂拥而至,团团围住……
    郭威、李岗由江依芳带路,前往福州人开的“福兴水手馆”。由于福泽县地处海隅,人多谙识水性,因此大多数出国之人,都是去“走船”当水手。
    他们一上岸,举目四望,在码头地方停泊多艘外国商船,左边一艘美国商船,星条旗一动不动地垂着,右边停泊一艘挂着蓝、白、红三色的法国商船,但最多还是英国商船,它们旗上有几道纹条叉成十字形。
江依芳在前面走,郭威和李岗在后面紧紧跟随。街上熙熙攘攘,行人如梭。有的外国女人把头发挽得高高的,穿着高跟底皮靴,有的达官商贾的夫人、小姐穿戴旗袍烫着头发,把嘴唇涂得红红的,耳朵上挂着金耳环。老板、经理更是派头十足,他们西装革履,头戴高帽、手持文明杖招摇过市。不久来到福兴水手馆,走进水手馆客厅,只见客厅中间摆着几张福州式桌椅,墙壁上张贴一张标明船号及经本馆介绍的水手名单,郭威知道哥哥郭威现在亚鲁特号法国船上当水手,该船从香港运货出发已有三个月之久。江依芳协助他俩办好住馆手续……由于江依芳是“旧客”有水手“簿”(身份证),不管那一国货船需要水手,他就可签证下船,而郭威和李岗是“新客”只好耐心等待机会。


    中午限定一碗稀饭,郭威吃了半碗饭,李岗才盛好一碗饭,走到郭威身边,正用口吮着,突然后面传来吵闹声。只见一个老人白发稀疏得像一撮乱丝丝,身体伛偻得像一只蝦,正用手握着铁桶的把手,不让“伙头”把铁桶拿去,两人吵了起来,只听见这个老人颤着声音,说:“我的饭还没有盛好,你就把饭桶拿去?”
   “谁叫你这么迟才来?”
   “我力气不足,挤不过人家?”
   “稀饭已经盛光了,你去刮些锅底充饥吧!”说着“伙头”悻悻放下饭桶。正在这时,馆里监管人员过来了,对老人就是一推,老人身不由己向后退了二步,“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这位“伙头”嘿嘿地笑着说:“老货,稀饭味道怎么样?”说着把饭桶提走了。李岗放下饭碗,拳头当胸一按,恨恨地说:“我要教训这个小子,中国人良心在哪里?”江依芳说:“这个老人家,名陈中敏,这么老了还得出国!出国人也有害群之马,不乏猴马鹿兔鸭(不三不四之人)。尤其是船上的“头人”,只要外国人多给些钱财,就会摇头摆尾,对待自己同胞无所不用其极!”接着他按了一下李岗的肩头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凡事忍耐点!”李岗顿觉江依芳言之有理,就走过去,扶起老伯,安慰着说:“大伯,我这里还有半碗稀饭,你先吃吧!”这个老人接过半碗稀饭,眼泪直打滚地说:“多谢了!”郭威被李岗急公好义的行为感动了,过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不出话来……他爱李岗直爽坚毅的性格。如果能和他生活在一起,那是多么的幸运呀!
    吃罢晚饭,郭威与李岗来到水手馆住房了,在数米见方的的房间内竖七横八地排着几架双层的床铺,这时其它的“新客”和“旧客”上街去了,舱房内只有陈中敏老伯一人,他一见面就招呼两人坐在床墘上。李岗说:“老伯你这么大年纪,还出来谋生,该回去养老了。再说‘行船走马三分命’,更何况海上风浪大,对老人来说是极端危险的!”陈中敏用干涩的眼光注视着他俩,缓慢地说:“我廿岁就出国了,几十年来一直在外国轮船上当水手,我四十岁才回乡娶亲。当老伴生了第二个儿子陈海时,不幸染上霍乱症死去了。为了养育两个孩子,我只好旧调重弹,又出国了。十几年后我从国外回来,这时大儿子陈山已经十九岁了。由于陈山自小失去父母的扣管(关爱),逐渐养成好喝懒做的习性,整天东流西荡,与不三不四的人泡在一起。有一天陈山对我说:‘你为我娶亲,我会变好的。’你想,我听了这句话心里是多么高兴呀!于是我就为他娶了一房媳妇。媳妇吴紫英为人朴实厚道,颇能料理家计……谁知‘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大儿子陈山依然故我,还是老样子。有一天媳妇跑到我面前哭哭啼啼哀号:‘我日子过不下去了,爹爹快替我做主呀!陈山把我的嫁妆金镯偷去赌钱了!’我真是恨铁不成钢,一时气愤不过又出国了。又在外国货船上当了四五年水手……觉得自己年老力衰,动作不灵活了,于是我就回乡了。这时二儿子陈海已经长大了,我心想:我劳累了大半生,也只不过为了儿子。于是就把自己平时省吃俭用积下的款目全部拿出来,为二孩子陈海娶了亲。谁知‘冤愆路头窄’,二媳妇林觉贞是个尖酸刻薄、心地不端之人。刚过门不久,妯娌之间争吵不休,不久兄弟俩就分居了,我每日三餐之事轮流供养。半年不到,话声叠起。到二仔屋内吃饭,总听到二媳妇指桑骂槐的声调:‘老不死,不知道要养到卯年卯月?……’二仔陈海起始对我还好,由于觉贞挑唆,对我的态度也变坏了,经常瞪眼吹胡子。一日吃中午饭时,她对我说:‘你给大哥多少钱?你的钱都给大哥,将来的后事(丧事)由他料理,与我无关!’我说:‘哪有钱给你大哥?’二媳妇觉贞恶狠狠地说:‘你骗人,做父母可不能有二样心?手掌面是肉手掌底也是肉呀!’听了此言,当时我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接着连饭都没处吃,大仔推给二仔,二仔让给大仔,,弄得我哭笑不得!暗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在无可奈何的情况,只好拼着老命出洋,但盘川船费没有,只好要求旧时朋友支持,前二个月来到了福兴水手馆。由于我是‘旧客’,想找个货船上管仓库的职业。”
    听了陈中敏老伯一席话,郭威的心情像波浪一样起伏,情不自禁地说:“我们最好在一艘船上,我和李岗会照顾你,请你放心!陈中敏哀伤地说:“一出国,就不想活着回去了!”“为什么?”
   “我在国外生活几十年,凡是家乡出国的人,能有几个人回去?有一句谚语,道出其中的奥妙!”
   “这谚言怎么说?”
   “‘三死六敆(留)一回头’,可比十个人出国,只有一个人回乡呀!”
    留港期间,这几个人打些零工及亲友接济,勉强度日。转眼间,几个月过去,时到暮夏,郭威、李岗通过水手馆中间人介绍与“旧客”江依芳、陈中敏签约罗特号当水手。陈中敏老伯因年老体衰,担任仓库保管员,但只能领到微薄的工资。罗特号是货船,这次从香港运货到美国纽约,需要三个多月海上航程。正当四人整装待发之际,亚鲁特号到达香港。听到这一讯息,郭威喜出望外……一早就到码头寻找哥哥郭盛。不久亚鲁特号货船靠岸了,接着开始卸货,闲人被拦在几十米之外,一直到中午,水手才上岸,只见郭盛他穿着一身水手服装走在最后头……郭威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他跟前,紧紧地抓住他的左手,喊道:“哥哥!”郭盛一阵惊讶,伸出抖颤的右手,喃喃地说:“你,你怎么又出来了。”哥哥郭盛消瘦了,面颊陷落了,额上增添了几道皱纹,显然由于睡眠不足,郭盛显得很疲倦的样子。接着郭盛说:“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还是到对面酒店里谈话,你看意欲如何?”于是兄弟俩走进对面的酒店里。这一酒店是中国人开的,中间排着几张桌椅。他俩刚坐下,伙计就拿一瓶白酒放在桌面上,郭盛看了郭威一眼,激动地说:“弟呀!”郭盛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郭威说:“我早就断绝了出国的念头,实在被逼得走投无路呀!”于是郭威把自己去柴行当苦力,被栽赃诬盗抓进监狱,弄假成真,夜里偷了老板娘金器……详详细细叙述一遍。郭盛感慨地说:“弟呀,你不晓得外国货船上外国人船主、大副、二副、三副及“头人”的心肝比蛇蝎还毒。我劝你还是回去为好,我手边尚有款目凑给你做船费!”
    “哥呀!你有所不知,我一回去,自投罗网,立即被抓进监狱……”
    “看你态度如此坚决,为兄也不勉强。不知你这艘船,谁为‘头人’呢?”
    “听说刘雄为头人!”
    “唉呀!这刘雄是个五毒俱全的货色,他会说半咸半淡的英语,曾是亚鲁特号‘头人’。他在船上开赌场卖鸦片,无所不为。于是他为头人的货船,就很难招到水手。……‘横心横肠,饭煮成甑。’想不到,他又当上罗特号的‘头人’。这号人只知道巴结船主,一点没有乡里情义,水手们对他恨之入骨。弟呀,今后在他手下,可要当心呀!”
    郭威愤愤地说:“‘天下乌鸦一般黑’,嫂嫂就被这帮人害死的!”这句话像针似扎在郭盛的心头上,他打断郭威的话:“这类轻狂的女人,玷辱门楣,在家中干了那样不干净事,还提她为啥?”郭威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愤慨,仿佛看见嫂嫂刘娇贞临死时的情景,激忿地说:“你错怪嫂嫂了。”郭威顿时心里感到一阵阵疼痛,再也说不下去了。过了一会郭威才把家中遭际一五一十讲给郭盛听。当郭威声泪俱下讲到嫂嫂弥留之际还呼唤着郭盛名字时,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这时郭盛一边听着,一边失神地望着街上来往的行人,许久说不出话来。突然他“哇”了一声,哭出声来,这是郭威生平第一次看见哥哥伤心流泪呀!过了一会儿,郭盛嘴唇翕动了一下,喃喃地说:“我中了坏人的奸计,对不起你嫂嫂,对不起母亲,我有何脸面见人?”
    “当时我不是把情况写信告诉你,一直没有见到你的来信!”
    “我当时换了船号,公司没有把信转给我。即使收到家中来信,我也认为家中在瞒骗我,我也是不以为然的……当时我内心苦闷无处发泄,于是对家庭忿恨与日俱增。我恨你嫂嫂,我更恨母亲。认为母亲没有管教嫂嫂,以至才会做出这样丢人的事来。我不写信、不常寄钱回家当作对家庭的报复。”说着郭盛劈头拿过酒瓶,揭开盖子,咕咕地往口中倒,喝了半瓶白酒,他用手抱着头,一声不响。不一会酒性发作,手舞足蹈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去……郭威不知如何是好,狠命拦住他。郭盛喘着气,挣扎开郭威的手,挥着拳头,沙哑地说:“我要杀,把世上坏人通通杀死!”
    郭盛送郭威等人上罗特号货船以后,在香港停留一个月就转道去新加坡,领取了永久居留证。他不再婚娶,以后他把孩子阿成接到新加坡去,成了华侨。


第二十章
    罗特号是万吨货船,它从香港起锚,运载泰国的大米、中国茶叶和东南亚的油料横渡太平洋,前往美国纽约。罗特号在港期间,招收了多名水手、舵工。“旧客”江依芳、陈中敏和“新客”郭威、李岗等应招到船。
罗特号大小头目十来人,其中包括船主、大副、二副、三副及杂务人员。下设管事部(后勤供应、生活管理、器具保管设置等);篷面(船面)部(管理水手、舵手);烧火部(车里)。篷面部舵工、水手等十多人都是福建人,车里6人都是广东人,全船总计四十多人。
    上船的海员,安置清楚,郭威等人在甲板上。这时大副曼特逊走了过来。他鼻子勾勾的,生着一对蓝色的眼睛,倒背着手在东张西望。陈中敏悄声地说:“听说罗特号货船的大副很会挑剔,态度蛮横,今后日子可难过呀!”不久,“头人”刘雄回来了。罗特号停泊香港期间,他上岸住进旅馆里,过着嫖赌饮的生活,船快要起航了,他才匆匆地赶来。他身穿西装,系着红色的领带,敞着外衣,嘴唇边两道胡须向上翘着,显得异常凶恶。他走到郭威等人面前,用狐疑的眼光的打量了大家一眼,惊讶地说:“我听说:“这次船上招收了几名水手和舵工,想不到招收你等。”江依芳说:“早来了!”他冷冷地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在罗特号这艘船上可要靠我刘雄了。今后凡百事都要听我的话。”他停了停又说:“在船上干活,钱可不能看得太重,千万不能爱财如命呀!”说完大摇大摆走了。当时像刘雄这样的“头人”都喜欢招收爱好“三竹”(烟杆、鸦片枪、牌九都是竹制品)的人。刘雄在船上开赌场、贩卖鸦片土,纵恿海员参赌、抽大烟,款目都以记数为主,从公司中扣除工资为条件。这样刘雄抽头,坐收渔利,层层盘剥船上人员。船员有的怕他淫威,有的怕他解雇,多少都沾着一些坏习惯,对陈中敏、郭威、李岗等人不抽不赌的,刘雄早就怀恨在心……
    十几天来,罗特号货船前后桅杆上挂着英国米字旗,不时发出一阵阵汽笛声,劈开水面,飞快地在海的深处航行……这些日子,海上景色变化无穷:早晨霞光闪烁,傍晚迷茫。晚上除了值班的舵手和“看流”(观察潮向、流向)的水手外,有去赌牌九,有的去抽鸦片烟,但大多还是听陈中敏老伯讲故事。陈中敏满腹经纶,他的故事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他讲牛郎织女的传说,说了“薛仁贵征东”、“大闹野猪林”等戏文。天气晴朗,大家都聚集在篷面甲板上,有的躺着,有的蹲着,有的斜卧着,听他讲故事。
    一天傍晚,这是初秋的日子,大家一早都来到篷面,这时海风习习,波浪絮语……只见水天交界处红红的太阳在慢慢地低沉,浪峰好像溅着圆球的边缘,好看极了。不久月亮冉冉地升上来,明亮的月光普照着大海,水面上浮动的月光,闪闪烁烁……这样的月夜,怎能不引起水手、舵工们思乡的感情呢?人们兴高采烈地谈起祖国、故乡和亲人。这时,母亲高钟英和张兰英的脸影闪进了郭威的脑海。郭威的心在沸腾滚烫。她们的脸影在眼前掠过,甚至,一笑靥、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动作都历历在目。陈中敏老伯没有参与谈话,只是默默地望着风平浪静的海面出神。郭威想:一定是眼前的景色,激起了他对祖国的思念。
    不久,陈中敏老伯在自言自语:“这时候该是家乡龙眼成熟的季节!”郭威的心微微颤动一下,思绪立刻飞到远隔重洋的祖国,仿佛看到家乡福泽县城关地区街道两旁亭亭玉立的龙眼树。在龙眼树成熟的季节,珍珠似的龙眼果穗挂满枝头,每当风过处,像摇曳的风铃……郭威说:“我们福泽县有地方的龙眼肉厚质脆味甜美,从唐玄宗开始每年都要向京城街‘进贡’给皇帝尝新。”陈中敏老伯兴奋地说:“龙眼是好果子。吃龙眼不但解渴,而且对身体也有好处,龙眼晒干变宝圆更是体衰人的补剂。我家乡就是以龙眼出名,在道路旁、山坡上、小溪边都栽种龙眼树了!”这时李岗有些不耐烦,说:“什么龙眼长,龙眼短,还是讲个故事吧!”“好”大家噼噼啪啪地鼓起掌来。郭威说:“我长得这样大,从来没有听说过龙眼有什么传说故事,快讲给大家听!”其他的人都催促着说:“快说!快说!”陈中敏老伯按了按胸口,咳嗽了两声,说道:“我小的时候,院子里种了一棵龙眼树。秋天的夜晚,我的祖母总是坐在龙眼树下,手里拿着一把扇子,给我讲了许多故事。我的祖母很会讲故事,有时还会编织故事。有一天晚上我偎依在祖母的怀里,听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大概祖母嘴巴渴了吧,要我爬上树,摘几颗龙眼下来。我早对树上的龙眼馋涎欲滴,一听吩咐,就一口气爬上树去,摘了好多龙眼和祖母一道吃。吃完以后,祖母抹了抹嘴巴说:‘你晓得,今晚我俩吃多少颗龙的眼睛?’平时,我将龙眼壳剥开,龙眼肉白色透明,像人的眼球一样,但从来没有听说有关龙眼睛之类传说。于是我就噘着嘴,摇着祖母的肩膀,一定要她说。我的祖母抚摸着我的头,说:‘不过时间隔得太久,我能记多少就讲多少!’接着她用活泼、生动的语言叙述了龙眼的传说,现我把祖母讲的故事,转述给你们听!”
    在很久以前,海边住着一位美丽的姑娘薛金珠。她自小父母双亡,替渔霸张虎补渔网,混口饭吃。不管是寒冷的冬天,还是逼人的夏日,她总是在大海边,默默无语地补着……当地有个青年渔民林玉峰,是个捕鱼的能手,每次出海都网网不空。但他每天都要向张虎缴纳大量的鱼,以抵还租船的钱。他终年辛苦,还是两手空空。玉峰非常同情金珠姑娘悲惨的遭遇,每次下海捕鱼经过金珠姑娘身边时,总要谈些亲密的话语,金珠总是脉脉含情地送他下海,并寄予深深的祝福。日子久了,两个人就相互倾吐了爱慕之情。一天渔霸张虎到海边逡巡,被金珠惊人的美丽迷住,歹心顿生,他要娶金珠为妾。得到这个消息后,玉峰和金珠结伴逃到深山密林里,结为夫妇,从此生活在山沟里,依靠野生果子度日。玉峰从小打鱼,和海结下了很深的感情,一旦离开海就像离开亲人般的难受。一天他对金珠说出了自己的夙愿:要下海捕鱼。临别时,他将一颗祖传的珍珠赠给金珠,并对她说:“万一不见我回来,你就把珍珠埋在山前……”玉峰依依难舍别了金珠,来到海边,解开泊在港湾里的张虎的船,趁着月光,向大海的深处驶去。谁知他的行动被渔霸张虎发现。于是张虎就带了一群狗腿子日夜埋伏在海边。第二天玉峰所乘的船刚要靠岸,他们就用弓箭扫射,逼得玉峰只好飘流在大海上,以后就无影无迹……
    一天渔霸张虎驾着船到海上巡视,突然间阴云密布,狂风大作,立刻波浪滔天,船颠簸得摇来摇去,接着浪头像山一样向船压下来。船左右摇摆了几下,翻倒了,张虎葬身海底。顿时,天朗气清,海上风平浪静,大风溜了,撇下了泓波。人们说:“林玉峰变成一条龙,兴风作浪,专门搅翻坏人的船。”
    自从送玉峰下山以后,每天早晨和傍晚都在山前,默默地眺望远方,但每次都是失望回来,她知道凶多吉少。于是,她就遵照着玉峰的吩咐,把珍珠埋在山前。第二年春天山前长出一棵树,亭亭玉立,惹人喜爱。夏秋交替时节金黄色的果实摇摇欲坠,金珠觉得仿佛玉峰在温情脉脉地注视着她,于是她孤寂的心感到了温暖。这就是“龙眼”的来由。
    不久寒风阵阵吹来,龙眼怀着悲凉的心情纷纷从枝头脱落。第二年她就想了一个方法,秋天就把成熟龙眼摘下来,放在太阳下晒干,贮藏起来,冬天颜色依旧……金珠高兴异常,彷佛玉峰一年四季都在陪伴着她。后人就把晒干的“龙眼”称为“宝圆”,而薛金珠成了龙眼神,云游四方,把种子散布各地……
也许是动人的传说深深地感动了大家,一时肃然无声。夜深了,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皎洁的月光照射在广阔的海面上,海水显得温柔娴静,仿佛在耸着耳朵听着什么……
    第二天夜晚,经过一天的劳累,洗涤完毕,各就各位,这几位水手又集中在篷面,“新客”要求“旧客”谈谈海上和各地见闻。江依芳长叹一声,说道:“有一次,中国水手在伦敦街道多停留一些时间,警察就过来赶人。”一个年青水手王苗苗说:“什么时候国家富强,水手和舵工与外国人并起并坐,就不会受此臭气!”李岗卷起袖子,露出赤裸裸的手臂,一直到手肘,愤愤地说:“在香港期间,街上来往的外国女人,她们打扮得妖怪似的,很会装模作样。她们经过我们身边,还用手掩着鼻子,好像我们身上会散发毒气似的。”陈中敏老伯看了大家一眼,语重心长地说:“这一点也不奇怪,即使在自己的国土上也不能随便来往呀!”郭威诧异地说:“你谈谈,究竟是什么情况!”陈中敏愤怒地耸了一下眉毛,高声地说:“十五年前,我在英国油轮上当水手。有一次油轮开往上海。当油轮进入黄浦江时,中国海员站在甲板上,有的说:‘这次机会难得,可以在上海大世界玩它几天!’有的说:‘上海很热闹,要玩个痛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谈论着。想不到英国人竟下这样的命令:船到杨树浦码头,中国海员一律不许上岸,据‘头人’说,船主害怕中国人逃跑,害怕中国人的水手卷走船上的东西。一个水手找船主交涉,还遭到喝斥……”大约陈中敏老伯触景生情,声音渐渐减弱,再也说不下去了。停了一会,他激动地说:“中国人寄人篱下,千灾百难,都是国家太软弱的缘故呀!”陈中敏的一席话,引起各人多少心事啊!大家都在唉声叹气。
   “国家的衰败,连堂堂的外交官都被勾勾鼻当狗看待,何况我等寄人篱下的贫民百姓!”江依芳说。江依芳这位“旧客”,喜爱读书看报,每次下船,都携带书籍报刊,以消磨晚上的时间。郭威惊诧地问:“此话怎说?”江依芳滔滔不绝地说:“光绪二十九年(1903)满清驻美国公使馆武官谭锦镛,受公使馆指派到旧金山办理外交事务。他一下汽车,就被一群警察团团围住,有的脱他的帽子,有的揪他的辫子,拳打脚踢,而口出秽言粗语,横加侮辱……谭锦镛忍无可忍,回敬他们几拳。这下可惹祸了,十几个警察团团围上,把谭锦镛打得遍体鳞伤,还捆绑在桥头示众。谭锦镛向他们出示了武官证件,他们还是置若罔闻,直到黄昏时分,才把谭锦镛松绑。谭锦镛以死表达强烈的抗议,跳江自杀了。满清政府驻美公使提出交涉,美国政府不予理睬。”
此事,触目惊心,震动很大。“维新变法”的头头梁启超得知此事后,感慨万端,愤然命笔:
    丈夫可死不可辱,
    想见同胞尚武魂,
    只惜轰轰好男子,
    不教流血到樱门。

    国权堕落嗟何及,
    来日方长亦可哀。
    变到沙虫已天幸,
    惊心还有劫余灰。


第二十一章
    过二日晚饭后,江依芳不见了,郭威想:大概去赌钱了。于是他就走到刘雄的舱房门前,从里面传来了一阵吆喝的声音。郭威推开舱门,探头一看,里面烟雾腾腾,许多人围在一道在赌牌九。刘雄为庄家,江依芳坐在他对面,两旁各一水手为上下脚,几个海员帮着押宝。他们赌的不是现金,都以竹签代替钱额,以记数为主,最后从公司工资中调整,彼此摆平。只见刘雄将牌九分成八副,先将四副推出,大家押好了宝,江依芳押了五十元坡币(竹签标志)……刘雄将两颗骰子捧在手,翻了几翻,用力一摔,拧着个“七”。江依芳在庄家刘雄的对门,拿了第一副。牌摊开了,江依芳一张(只)地牌,一张七子,共九点,而庄家刘雄一张天牌,一张六子共八点,江依芳比他牌大一点,刘雄只好赔了五十元坡币(记数)。江依芳开始时输,这次赢了回来。这时旁边有人说:“江依芳你不要贪心了,还是不赌为好!”江依芳觉得言之有理,站了起来,准备出去……刘雄直立起来,抓住江依芳的衣领,瞪着眼睛说:“赢了就想跑!岂有此理。刘雄认识你,可我拳头不认识你。”江依芳害怕得发抖,颤抖地说:“我赌,赌!”第二道牌九又推出来了,江依芳又押了五十元坡币,刘雄催促着说:“押得太小了!”江依芳只好又加了三十元坡币。牌摊开了,刘雄牌大,江依芳八十元坡币被“吃”光。这时,刘雄两手搭在桌墘得意地摇着脑袋说道:“现在可以滚了!”于是郭威和江依芳走了出来,在甲板上江依芳轻声地骂道:“揍他娘,刘雄赌钱只会赢不会输!”郭威说:“谁叫你赌!”江依芳委屈地说:“早晨刘雄威胁着我说:‘好久不见你赌钱,长此以往,对你绝对没有好处,一上埠头,将你解雇!’我只好硬着头皮去赌了。咳,你说有什么办法。”说着他摊开两手,做了无可奈何的姿势……
    翌日,太阳从东边升上中天,阵阵凉风从西边吹来,水手们都在甲板上工作。有的编结着绳子,有的冲洗着甲板,有的油漆着篷面船旁的裂缝……刘雄衔着香烟,歪戴着帽子,三摇二摆地走过来,后面跟着大副曼特逊。他俩走到李岗的身边。这时李岗正低着头,用劲地漆着甲板上的裂缝。刘雄俯下身来,拍了拍李岗的肩膀说:“李岗呀!你不要把钱看得太重!像你这样勤俭的后生仔,平时不抽烟不赌钱,把钱都寄回去养猪角……”李岗紧紧地闭着嘴唇,也许正在抑制住怒火,只见他豆大的汗珠从脸上冒了出来。刘雄得寸进尺,粗声地骂道:“去你妈的!”说着一脚把李岗身旁漆罐踢翻,漆罐像车轮似的滚到船旁。李岗蓦地站了起来,用手中的漆刷往刘雄脸上涂抹一通。刘雄的脸不堪入目,像庙宇里菩萨绿面将军。水手们忍不住哈哈大笑。刘雄恼羞成怒,正要发作,见李岗怒目圆睁,紧握拳头,只好向后退去,嘴里喊道:“破坏船规,等着瞧!”李岗说:“这叫自作自受!难道不赌钱也犯法吗?”这时刘雄把全部的怒气都发泄在李岗身上:“你这小子上船不久,就言三语四,你知道不知道?当面侮辱头人,该当何罪,你这小子定给你颜色看看,才知道我刘雄厉害!”说着用半咸淡英语与大副曼特逊交换几句,曼特逊返身进仓,拿来竹鞭,准备抽打李岗……这时船主卡尔出现,他用英语喝斥大副曼特逊一顿,两人连忙退下,原来船主害怕事情闹得更大风波,有关惩罚李岗一事从长计议。
    水手们议论纷纷:
    “俗语说‘五帝惊歹人’。连五帝这样大人物,对歹人都惧怕三分,何况我们手无寸铁的贫民百姓。刘雄这样五毒俱全的人欺侮我们,吃了肉还吃了骨头,我等毫无办法……”
    “李岗是硬汉子,强顶硬碰。刘雄今日威风扫地,无地自容!”
    “李岗为我们争口气。同时也让外国勾勾鼻知道:中国人是不可辱的。”
夜里,郭威一直睡不着,回忆白天发生的事,为李岗的命运担心着……他辗转反侧,不时倾耳细听,舱外面台风在凄厉地呼啸,雨倾泻在甲板上,哗啦作响,轮船在摇来晃去,床铺发出吱吱的响声,郭威感到一阵晕眩。平时他多愁善感,痛苦一直在熬煎着他,再加白天繁重的劳动……郭威生病了。他迷糊糊地躺着,觉得全心火辣辣的,像火烧似的,但有时汗涔涔的,像刚从水里捞起一样,到后来呼吸越来越急促,不久便失去知觉……
    不知过多少时候,郭威觉得嘴里含着湿漉漉的食物,甜粘粘的。郭威睁眼一看,陈中敏老伯正拿着一汤匙,原来正在喂着自己。郭威的眼睛湿润了,想抬起手握住他的手,但觉得两手酸软,动弹不得。陈中敏老伯放下了汤匙,充满血丝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郭威,脸上显出欢欣的神色。“醒来了。”他说,“你已经一天没吃饭了,我把面包泡上开水喂你。你现在感觉怎样?”就在这当儿,舱门开了,王苗苗进来,说:“他现在怎样?”陈中敏老伯回答:“已经醒来了!”王苗苗走到郭威床边,愤愤地说:“刚才我去找二副,要些牛奶及食品。二副连连摇头闭一闭眼说:‘不扣工资就算照顾,还想吃什么牛奶呢?’”陈中敏老伯说:“国弱民辱,以至他们才这样对待我们!”说着他站了起来,对郭威说:“好好休息,我有空就来看望你!”接着两人出去了,郭威闭上眼睛,很快地蒙蒙眬眬地睡去了。
    一日夜里,陈中敏又来到郭威的睡舱,他坐在床墘,亲切地说:“你今天好些吗?其它事不要多想了。郭威从床上伸出手,紧握住他的掌心,说道:“多谢老伯多方照料,我郭威感激不尽。”陈忠敏激动地说:“你和李岗都是很好的后生仔,讲义气,助人为乐……咳,我家孩子半个像你也就好了!”说着眼泪却不住掉了下来。
轮船越往南航行,天气越热,水手们每天头顶着烈日,脚踏着滚烫的甲板上,不停地工作。有的眼睛通红,有的嘴巴也裂开,感到又累又热,格外难受,肚子里像着火似的。车里广东人整天守候在闷热的锅炉边更是难受,他们有时跑到甲板上,透透气。船上每天只准备一保温桶的开水,流完了事,以船上淡水量不多借口,再不供应。而船长、大副、“头人”他们指手划脚,无所事事,他每天用淡水洗澡,坐在船头楼上乘凉。
    一日晌午,太平洋罕有的大热天,烈日晒得篷面、舷边、甲板上滚烫难耐,散发出的热气把水手们都灼痛了,他们只好躲到张着帆布下面工作。郭威口渴得要命,拿只牙杯走到开水桶边,拧开水龙头,但点水不滴,开水早喝光了。水是多么贵呀!一件往事在郭威眼前浮现:小时候,一位年老华侨刚回到家,就到屏关溪边,用颤抖的双掌,捧起了水,往嘴里送。喝完后,还抹了抹嘴巴说:“这是泉水,又香又甜。”当时郭威不明确这句话的含意,现在他心领神会了。将来有机会返乡,要把屏关溪的水喝个饱!这时“头人”刘雄发话了:“快去油漆桅杆!”平时这项工作都是由能攀高的年青后生仔王苗苗担负,这时王苗苗闷热得浑身流汗,气也不容易透一口,但只好去了。他爬上桅梯顶,然后伸下绳子,把油漆罐吊了上去,放在脚旁,他一手抱着桅杆,一手挥动刷子,油漆起来。油漆完毕,王苗苗正想下来,不小心“扑当”一声,漆罐掉在甲板,油渍溅满一地……这时二副、“头人”刘雄抢了出来,叽哩咕噜一阵,王苗苗双脚刚落甲板上,二副挥动巴掌,就是一耳光。郭威见状,大惑不解,原来勾勾鼻像对待牲畜一样对待中国人,车里烧炉工纷纷出来,其中老韩说:“这艘船的老板(船主)爱财如命,淡水供应斤斤计较,不发降温费。我们要找船主交涉,还给我们中国海员的待遇!”另一个广东人老马说:“如果船主不答应,我们就罢工,看他们有什么花招把货船拖到纽约?”于是大家闻风而动,停止了手中的工作,纷纷涌向船主室。船主卡尔闻声走出来,满脸笑容地鞠了躬,他用中国话说道:“你们中国人为我们出了不少力,但我们没有亏待你们,按规定约字给予报酬。”接着他板着脸来说:“谁有意破坏船规,本船主决不留情。”‘头人’刘雄狐假虎威抢步向前,照准前面老韩一耳光……说时迟,那时快,旁边李岗抢步向前,托住刘雄手腕。刘雄深知李岗厉害,连忙倒退着。船主卡尔见来势不对,来个“退兵”之计,假惺惺地说:“你们提的增加淡水量、发放降温费也是合理,但我须跟公司联系,以便答复!”
    回到篷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老韩胸有成竹地说:“‘一不作二不休’,现在就罢工,大家就停止工作……大家团结紧,我们会赢的,趁热打铁才能成功!”李岗愤怒地说:“船主采取缓兵之计,拖了一段时日就应付过去。为此,我等要想法对付他们!”江依芳伸了伸舌头说:“我的天呀!你说什么?万一这些话传到英国人耳里,我们饭碗可要破了!”李岗瞪他一眼,说道:“都像这样软弱可欺,任何人都可以在你头上撒尿!”郭威插话了:“我等替外国人当牛当马,他们却这样对待我们。我等要给他们眼色看,要他们知道中国人是不可欺侮的!”
    江里的广东人一停止工作,罗特号像冻僵的大鱼,一动不动。大家都聚集在篷面上,船上死一般的安静……
这时,大副曼特逊与二副、“头人”刘雄来了,曼特逊瞪着野狼似的眼睛,倒背手,阴森森地走着,他走到锅炉依芳感叹地说:“寄人篱下的生活,不管在天涯海角都是没有自由的,人家国强,有什么好说!”
   车工老韩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老韩虽然见多识广,但生平第一次亲临其境,一时张口结舌,过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他们……要求增加淡水量,要求降温费。”曼特逊暴跳如雷,骂声不绝。叽哩咕噜一阵子,突然飞起一脚,把老韩踢倒在甲板上。李岗与郭威的心里充满着憎恨,齐步跨到大副面前,伸出大拇指,显示“我为首”。这时,水手、舵工、锅炉工把英国人团团围住,“不许打人!不许打人!”的呐喊声,震动了平静的海面……曼特逊脸色苍白,连连地后退,阴险的目光打量着每张愤怒的面孔。正在这时船主出来了。这位老谋胜算的船老板,深知长此以往,决无好处。他向大副投一眼色,然后环视大家一眼:“你们不能停止工作,要以船为重。现我当众宣布,每日每人增加三磅淡水,至于降温费,每日以十份之一工资额补贴,时间一季度。”说着船主踱着方步走开了。江依芳说:“黄鼠狼给鸡拜年—————不怀好心。我们不是每月发工资,是一次航程到公司统领(按月累计),降温费补贴也是赊数。货船靠岸后,船主不认帐,你奈我何!”李岗说:“处理事情不要小心眼,今后船主不认帐我们把公司闹个天翻地覆!此事包我身上!”
    望着李岗的身影,郭威心潮澎湃,往事涌上心头……自从认识李岗后,郭威敬佩他雷厉风行的作风,爱他助人为乐的行为,更爱他嫉恶如仇的品格。


第二十二章
    罗特号在浩瀚的太平洋深处行驶,途径新加坡,进入太平洋与印度洋之间航运要道马六甲海峡。新加坡地势平坦,气候温和,交通要冲,是船只从太平洋进入印度洋必经之处。罗特号在新加坡停留数日,补充淡水,充实食品燃料,又起程了。
    经过七八日的航行,罗特号到达斯里兰卡岛(锡兰)的科伦坡。科伦坡在斯里兰卡岛西南岸、克兰尼河口,地处欧洲同亚、澳两洲间的重要航线上。早晨罗特号驶进科伦坡海港时,港口杂乱地停了好多艘商船,轮船的汽笛声和人们喊叫声响彻云霄。不远处几条小船在水面上倏来倏去。罗特号无法靠近码头,只好停靠在浮动码头上,浮动码头以囤船为主的组成,并在囤船与岸之间架有跳板。撇(投)绳开始了,水手们忙得不可开交,只见李岗把绳的末端的绳眼套在左手腕上,右手就把数圈的绳子和摆动铅锤,一并向囤船投去。这时囤船上的在地水手拾起铅头,准备收绳。李岗连忙把左手的绳结取下,套在琵琶头(弦旁铁墩)上。这时囤船上的几个水手同心协力,拉动绳子,罗特号货轮逐渐向浮动码头靠拢……
    翌日上午,海员们除了陈中敏老伯守仓外,今日是休假日,久困货轮上的水手、舵工早想上岸换换新鲜空气。这时的科伦坡,被浓浓的雾气笼罩着,一片模糊,看不清房子和行人……郭威不禁想起风和日丽的新加坡来。虽然对新加坡街道只是走马观花,匆匆一瞥,但给人印象是深刻的:街道两旁排列五光十色的店铺,有的店铺前挂着中国字招牌。为了遮阳,店铺前面都撑着摇摇晃晃的布篷。在这条街尽头,便转入横街。横街充满星岛(新加坡又称星岛)的风情,街道两旁整齐的棕榈树,微风过处,枝叶摇曳。棕榈树后,排列两层房屋,整齐大方。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最多的要算马来亚女人。他们穿着围裙,把头发挠得高高的,光着脚,拖着没有后跟的鞋子。有的还把嘴唇涂得红红的,耳朵上挂着一对金色的耳环,穿着嵌满五颜六色珠子的拖鞋,在街上悠然散步……
    李岗、郭威、江依芳、王苗苗等水手,结伴同行,路上行人稀少,冷冷清清。偶尔行色匆匆多是僧侣打扮,原来科伦坡居民多数信佛教。在港口附近也有几间中国菜馆,主要招待来往船只的各国海员。
   “我们还是寻个中国菜馆,喝些酒解解闷吧!”李岗说。大家不约而同地回答:“好的!”于是大家走进一家中国菜馆,厅内设置几张铺上台布的桌子,有的已团团坐着外国海员。接待客人和捧送菜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这孩子长得又黄又瘦,身着白色上衣,跑来跑去……不久,一个西装革履、绅士模样的人踱进厅来,坐在一张桌子旁,嘴里在叽哩咕噜地喊着。由于小孩忙于应酬那边客人,好久才走过来。这位绅士,不由分说,对着小孩,当头就是一拳。小孩趔趄了几步才站住,鼻子里流出血来。李岗拍着桌子站了起来,大声说:“连中国小孩都放不过,都受到百般欺凌,真是岂有此理,我要教训教训他!”江依芳连忙走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几乎哭着说:“人在矮墙下,不得不低头。你可不能闯祸呀!”王苗苗说“这里都是‘番仔’外国人,不好下手!”江依芳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望你暂息雷霆。”李岗只好坐了下来,气急败坏地说:“真气人!”说着用拳头在桌子上狠狠地擂了一下。小孩听到声响,以为有人唤他,急忙高一脚低一脚地挨了过来,两行眼泪从他肿胀的眼里落了下来。当他发现这帮客侣是中国人时,顿时眼里流露出喜悦的光芒,嘴里喃喃地说:“你们什么时候来这里?要点什么菜?”说毕怔怔地望着李岗。郭威说:“你有什么苦处,快说!”这小孩断断续续地说:“父母系福州人,十几年前从香港流落到这里,父亲从事港口搬运工作,挣微薄工资养家糊口。我五岁时,母亲因水土不服,害病亡故。在这异地他乡,举目无亲,父亲哭得死去活来……去年在干活中,父亲不慎扭伤了腰,卧病在床。我只好到餐馆、酒店打杂,找了洗碗涮锅和招待客人工作。咳,每月挣的工钱还不够父亲治病费!”说着说着,小孩呜咽起来。“我这里有些零碎的坡币,给你爸治病。”李岗慷慨地说。接着大家都从口袋拿出零星的坡币给小孩。小孩颤颠地接过钱,说:“多谢你们,我与我爸,永记你等的大恩大德!”
    用餐完毕,大家郁郁不乐地走了出来,彼此不说话,心里感到异常的愤懑与沉重。李岗默默地走着,突然破口大骂:“要不是你们拦阻,我一定把这勾勾鼻扭死,我宁愿去坐牢……”江依芳说:“寄人篱下呀!”李岗恨恨地说:“你这怕死鬼!中国人都像你这样胆小怕事,中国何时才能复兴呀?”
    二个多月过去,这期间罗特号货轮从科伦坡出发,跨越印度洋,驶进红海,穿过苏伊士运河,进入地中海,然后经过直布罗陀海峡,行驶在浩瀚无边的大西洋上。这时已是初冬季节,是大西洋风暴频发期。
一日,黎明时刻,起风了。罗特号货轮开始在波涛里钻湧,风在呜呜地响着,接着浓重灰色的乌云从北方缓缓地浮动过来,狂风在四周呼啸,澎湃的波浪冲击着船舷,不久竟下起雨来……晌午水手们站在甲板上,只见怒涛不可遏止地向船旁扑来,罗特号在波涛里播扬,有时越过高高的浪峰,有时跌入深渊里,郭威和李岗守着船桅,注视着前面。这时乌云越压越低,不时被狂风吹卷,打落在沸腾的海面上……风还不时把带有咸味的水珠吹到脸上,既难受又窒息。
    傍晚,大家拖着疲乏的身子回到水手舱。此刻风浪平静些,仿佛大海喘息了一会,然后再施展它的威力。
夜幕降临了,海和天空渐渐地混合在一起,风暴来了,浪涛滚滚而来。水手们守候在篷面、甲板上,船颠簸得很厉害,波涛不时冲进船弦,浪头被船旁壁挡住,猛力地回头和后面的浪头相碰,掀得半天高,撞碎在甲板上。大家抱住桅杆,抓住船舷栏杆,不安地望着起伏浪涛……“收帆桁啊!”船长发话了,江依芳把身子向前移动两步,踏上栏杆横杆,伸手把头顶上横向的帆衍托下来,突然一个巨浪斜向扑来,把江依芳身子冲动。大家透过蒙蒙的水雾,看见江依芳的身体已经悬挂在舷外,但他手还是死命抓住船弦栏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正在这危急之际,李岗快步地跑过去……“不能去啊!有危险啊!”王苗苗嘶哑地喊着。李岗头也不回地直往船旁闯去,他用脚顶住船弦,把手伸出栏杆外,把江依芳拖了上来,扶进船来。
    后半夜,风暴溜走了,大海逐渐静寂下来。“头人”刘雄来找陈中敏老伯。这位欺软怕硬的“头人”,一见面就大声呵斥:“船长命令,点亮桅灯,货轮继续前进……”平时这差儿是仓库保管员干的。陈中敏提一粒灯泡,替换桅杆上失灵的灯泡。刚爬上二层桅梯,脚上一滑,脸朝天躺在地上,白沫从他嘴唇里涌了出来……他在咿咿唔唔地哼着,声音越来越轻。郭威说:“先把陈中敏老伯抬到舱房里去!”于是郭威抱着头,李岗托着腰,把陈老伯抬到床铺上。陈中敏咂干瘪的嘴巴,吃力地翻了个身,什么话也不说。
    陈老伯受了很重的内伤,每天昏迷不醒,脸面日渐瘦削,眼睛陷了下去。中国海员都很关心他的病况,车里广东籍锅炉工,一有空就跑来看望他。然而陈老伯神志不清,浑身痛苦地痉挛着。
    一日傍晚,大家收工了,都来探望陈老伯,由于船舱窄小,大家只好蹲在甲板上,轮流进去。

    这时陈老伯神志较为清醒,见到大家都来看望他,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当郭威进来时,陈中敏老伯用低沉的声音说:“郭威呀!看来我病体复原希望甚微!你将来回国时,顺便把我的呢大衫、皮袍和几件白衬衫,以及手表和几粒金戒指带回国交给我的孩子。这些物品都在手提藤箱内……”郭威心里感到一阵难过,点了点头说:“依伯,你一定要把心放宽!休息几天,病就会好的。”陈老伯用低沉的声音说:“郭威,你……你把藤箱底红布裹的小包拿出……”郭威俯下身去,从床底拖出藤箱来,打开盖子,只见几件衣服胡乱地堆放着,郭威用手搜寻,果然在箱底有一红布裹的小包。郭威解开一看,原来是一团泥土……郭威及站在旁边的水手都瞪着惊奇的眼光,怔怔地望着陈老伯,说不出话来。这时陈老伯睁大眼睛,眼睛里充溢着泪水,声音颤抖地说:“我年纪这样大,回国的希望渺茫,于是暗地里把家乡的一团灶心土带在身边,这样可以时时闻到乡土的气息……每当我闻到泥土的气息时,恍惚看见祖国、家乡……”正在此时,甲板上一片声响,大副曼特逊与几个头目来了。他们个个口戴口罩,眼里闪着凶光。大副曼特逊说道:“这个人得了传染病,快抬出去,丢到海里去!”李岗大声骂道:“人还有气,把他丢进海里,你们的心是怎么长的?英国仔去你妈的!我的拳头可不饶恕你们!”江依芳哀求道:“你等做做好事,不要丢到海里去,我等好好侍候,病会好的。”正当大家争吵不休时,船主卡尔露脸了,他以目示意,几个头目咚咚地走了。”
    这时李岗、郭威和江依芳又来到陈中敏老伯的床边,只见他紧闭眼睛,在微微地抽搐着,手不时抓着胸口……郭威轻声地喊道:“老伯,你感觉怎样?好些吗?”陈中敏微微地睁开眼睛,望了大家,悄声地说:“我二十多岁就出国当水手,当几十年牛马,想不到外国人却这样对待我,这群狼心狗肺之人,心肝连狗都不吃……我知道来日不多了……也没什么好说……但我一句话,我不交待清楚,死不瞑目。”一阵咳嗽,含着血丝的白沫从他嘴里涌了出来。沉默了一会,他用尽所有的力气,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海葬时,你们把这一团泥土放在我的口袋里……我在九泉之下,时时能够闻到乡土的气息……”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听不见了,终于合上了眼,停止了呼吸。
    翌日,天刚亮,江依芳和李岗把陈中敏老伯的尸体抬出水手舱,放在甲板上。陈老伯换上一身白色衣服。他那瘦削的脸黄中带黑,眼睛张开着,显得非常严肃,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船上除了“头人”刘雄外,所有中国海员都来送葬。他们站了两排,默默无语。按照水手海葬仪式,能看见陆地、岛屿或山峦才可以把尸首放下海去……郭威手捧着红布裹的一团泥土,站在尸体的旁边,目不转睛地眺望远方。郭威觉得手中的泥土越来越重,仿佛不是捧着一团泥土,而是捧着一颗赤热的心。
轮船在漫无边际的大海深处,缓缓前进,周围是一片浩荡奔腾的海水,天空低垂着沉重的灰白色的云朵……“前面出现陆地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们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聚精会神地望着……在西北水天相接处有一个黑点,过了一会影影绰绰地显出山峦的轮廓来。“现在可以海葬了!”大家用颤抖的手扛起陈老伯尸体装进篷布(帆布)袋,搁在船弦上。郭威忙把红布裹的一团泥土放在陈老伯的衣袋里……失声痛哭,眼泪点点地洒了下来。接着把盛着陈老伯尸体的篷布袋缓缓放进水中……浑浊的海水翻滚着,尸首在旋涡里转了几下,就急速向下沉去,再也看不到了。
    大家抬起头来,向东方眺望,那里弥漫着一团黑色的浓雾,什么也看不见。大家低下头来……不言而喻,心里都在想念着祖国。
    祖国,远隔重洋的祖国啊!您是否知道:我们这些海外孤儿历尽风霜、天涯游子受尽欺凌!至亲至爱的祖国呀!您何时才能扬眉吐气、像巨人似的屹立于东方?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我们这些人地位才能提高?请回答吧,亲爱的祖国!
    多灾多难的祖国呀!日本侵略者铁蹄正践踏祖国—————母亲的躯体。他们犯下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中华民族同仇敌忾,发出最后的吼声!这正如大海怒涛一样……日本侵略者已陷入人民战争的海洋中,日本的灭亡指日可待,祖国的富强事在必成,侨胞地位的提高为时不远……
一代雄主李世民的警世名言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十九纪俄国伟大诗人普希金进一步对“怒涛”加以诠释:
    我多么热爱你的回音,
    热爱你阴沉的声调,你的深渊的音响,
    还有那黄昏时分的寂静,
    和那反复无常的激情!

    渔夫们的温顺的风帆,
    靠了你的任性的保护,
    在波涛之间勇敢地飞航;
    但当你汹涌起来而无法控制时,
    大群的船只就会覆亡。
     (摘自普希金《致大海》一诗)     


发表于 2014-4-18 17:07:35 | 显示全部楼层 来自 中国福建来自: 中国福建
似地方人文历史小说。记叙为主,描写不多。欲了解地方风俗语言人情世故变迁,颇有看头。见过其人,老益勤勉,甚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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